得满满的菜篮子,步履瞒珊地步上陡斜的街道时,她们那剪裁漂亮的长裤和
颜色鲜艳的外套是如此的抢眼,使得那些卖菜的女人,和耐心地在她们后面
等候的本地顾客显得几乎是微不足道,简真就像影片《阿尔卑斯山之恋》或
《雪地相逢》万众汹涌的场面中,自愿扮演布景人物的临时演员。
而在这些德国人的心中——虽然奥地利离他们不过是巨人手下的一石
之遥,他们仍是德国人——6 年的时间该足以平抚战败的一切伤痛吧?他们
十分乐意向游客提供一个朴实但风景优美的环境,不管游客是哪一国的人,
即使大部分是美国人,当中也有许多英国人,包括我们这两位有心人。这些
村民并不想推卸责任,但却觉得他们国家的代表实在是生性太过谦虚、圆滑,
不愿在所出现的场合抢风头。这种作法,他们大不以为然。
这种反应实在是难以置信。在得知他们的主人,O村善良的村民心中
燃烧着秘密的怒火,或最轻微的情况,抱着一种不自然的忍耐心理,我们这
两位游客心中的不安进一步加深,几达至愧疚的地步(这当然是毫无道理),
在这么一个受之无愧的假期气氛中,愧疚感自然是不应占一席之地的。
然而,他们一抵达边疆——两人仍都很顺口地使用边疆这个词儿——
看到了德文的标示,听到周遭的人使用德语,经过了一些镇名叫人联想起十
数年前新闻标题上狂野的仇恨和恐怖的市镇;从那一刻开始,两人心中就产
生了一股复杂的不安情绪,令他们感到十分羞愧。但两人都没向对方提及,
只是都很后悔来了此地。干嘛——两人心想——干嘛要强迫自己面对势必不
愉快的事情?自己是来度假的,天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才付得起另一次假期。
干嘛不干脆一了百了地说,对我们来说,德国是中了毒了?我们再也不要置
足德国,不想再听到德语,也不想再看到德文标示。我们就是不想去想它。
而假如这样做有欠公道,也欠缺人道、理智和道理的话,那又怎么样?人不
可能事事讲理智。
然而他们仍在那儿。
两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男的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
是那样子。”
从街头那一边,走来了五个穿当地农民服装的女孩子,为了躲避一辆
驶过的大车子,她们紧紧地靠到墙壁上去。这些女孩子在柜台后面,或是在
餐厅里侍候顾客侍候了一整天,身上穿的衣服和欧陆各地女孩子的没什么两
样。她们的脸孔藏在浆得挺直的白色大头巾下,毫不显眼,而她们的身体也
不过是个衣服架子,撑着黯淡的黑色长袖长衫罢了。
这种装束不禁叫人想起某些阶级的修女那一丝不苟的习惯。她们是够
逆来顺受的了,不过她们的收入毕竟算是不错。她们步履艰辛地在雪地上跋
涉,前往一家饭店向游客演唱民谣。唱完歌才能溜回家换上自己的衣服,和
年轻的男伴相聚一两小时。
“唉,不去管他吧,我猜人家的确是喜欢看的吧?”那女的伸手挽了他。
“哦,大概是吧。怎么会不喜欢?”
他们相互扶持走下街道,轮子辗过的雪地实在大滑。
两人之中随便哪一个都可能说:要是大家都不再来此地,那会如何?
要是一个游客都不来的话,那这些女孩子可能就不存在了吗?她们就像演员
一样,太过专注于演戏,除了继续扮演本身的角色之外,生活中没有半点自
己的感情。。
但两人都没开腔。他们转入了村庄的主要街道,街上有几家大旅馆和
大餐厅。
他们当中随便一个都很可能心平气和地向另一个埋怨说:我们说了这
么多有关游客的话,话是不错,可我们不也是游客吗?
唉,唉,另一个会说,我们这种游客当然是比大部分的高级得多!
两人接着会哈哈大笑。
但就在那一刻,他们骤然停止了笑声。在黯淡的雪地那边,有个奇怪
的东西沿着人行道跳跃过来。起初他们看不出来这个迅速朝他们跳跃而来的
黑色巨型物体是什么。之后,他们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双腿切除的男人,在
雪地上像只青蛙那样跳跃。他的身体在两只粗壮的手臂间旋转跳动,就像什
么昆虫的躯体。
在跳过他们身边时,两人看到了这人的眼睛向上瞪视他们。
那天他们抵达火车站时,有两个被战争砍斩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向
下车的度假客行乞,其中一个两臂皆无,膝盖以下小腿切除,另一个脸上双
眼全无,大窟窿上结了个大疤。
“天啊,”那男的突然说道,仿佛不过是接下了刚才未说完的话,“天啊,
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好,”她马上同意。他们对望,相视微笑,笑中认同了那天相互所
未说出口的一切。
“我们回去吧,到法国去找个什么地方吧。”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
他们望着那肢体残缺的人爬上了一个深而长的门阶,双手在前拖着身
体而上,然后用躯干支撑,举起修长的手臂按铃。
“钱呢?”她问。
“用完了就回家。”
“好,我们明天就走。”
他们心情马上明朗起来;明天就要离去了。
他们沿着街道研读一家家旅馆竖放在外的餐牌。他说,“进去吧。是很
贵,可就这么一晚。”
这家旅馆叫狮头,是个大旅馆,咖啡色,看来很坚实。镀金的旧式广
告牌上有只金黄的狮子,向他们咆哮。
门内是个长廊,脚线上的木头颜色深沉,光泽闪闪。每一面墙都排放
着深色的直背木头长凳,巨大的铜盆插满了花。推开玻璃门就是餐厅,长长
的房间,脚线上的木头同样光泽闪耀,颜色深沉。每个角落都放着一个铜花
盆,比长廊上的更大,盆里挤满了花。
桌巾是白色的厚锦缎,餐具和玻璃杯光亮耀眼,纯粹是一幅中产阶级
的享乐场面。侍者带他们到一边的一张空桌子。餐牌放在他们之间。两人交
换了个鬼脸。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贵,尤其是他们现在决定离开德国
前往法国,那要花费大笔的车钱。到了法国他们就绝不会有忍不住的冲动要
冷嘲热讽游客或是旅游业的了。
他们点了菜。一边观察其他的食客。餐厅里没有美国人,美国人住的
都是现代化的新式大旅馆,建在村子的上端。这儿的顾客都是德国人。这两
个英国游客又感到心中私下涌起了一股半羞愧的不安之感。他们一张一张的
望着那些人的脸,心想:6 年前,你在做什么?你呢——还有你呢?我们当
时是死敌,现在却同坐一室,共进晚餐。你们是战败者。
最后一句是说来提醒他们自己的,因为这些人看来比谁都不像是战败
的人,在哪里都找不到比他们更踏实,更健康,穿着更漂亮,更安逸的人群。
他们吃得如此自在自满,难以想象他们曾历经不饱之餐。然而6 年前。。
侍者送来了两碟汤,非常大的碟子,碟子上印着狮头标志。碟子里的
汤盛得满满的。
他们要他端回去把一碟分成两碟。他们注意到了这儿的汤(都是盛在
金属大碟中),每一份都足够两个英国肚子。并不是他们不愿像周遭的这些
人(战败者)吃得那么多,而是德国人的胃口实在大得惊人。他们在这个开
怀痛吃的国家只呆了一天,胃还没有撑得像他们那么大,不过他们就要走了,
明天就走。来不及学了。
他们喝着那半份浓稠的肉汤,汤里放了许多青菜。他们相互指出,碟
子里的半份汤仍比他们在英国喝的要多一倍。说着,他们的眼睛继续投出好
奇的目光,半带惭愧的眼神扫视其他的食客。
6 年前这些人住在废墟之中,住在地窖里,栖身在任何可栖身的断垣残
壁下。他们半饥半饱,衣衫槛楼。一整代的年轻男人都战死了。而6 年。真
是个了不起的国家。
炖兔肉端来了,他们吃得很满意。
他们也点了甜饼加奶油,可是,唉哟,他们饱得甜点还没吃就得先叫
杯浓咖啡来提提神。
回到了法国那边,他们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不论是在餐桌上还是
精神上都可安适自如。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在法国了。这时,他们吃完了
这最后一餐,等着结帐。
于是两人把开支算了一下,一下就算完了,事实上是匆匆在一个信封
背后完成的。
搭乘火车,三等车厢,回到法国阿尔卑斯山那边一个最近的、合适的
地点,将花掉他们身上一半的现款。剩下的问题是:选择在哪儿住完三个星
期,每天只吃一餐——非常寒酸的一餐,亦或是只住一个星期,然后就回家
去。
在讨论到最后这一项叫人泄气的问题时,他们避免对望。心想,发了
神经才会这么做。假如说前来德国是某种精神上不切实际的行动,是一种道
德博爱的征象,只适于自由思想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确信——而那种人是
他们所鄙视的,那如此离去也是思想软弱的一种表现。事实上,他们现在心
情如此低落可能是由于疲劳过度。前两天一连两个晚上,他们都是坐在火车
厢内硬木板椅上,倚在彼此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睡觉过夜的。
他们该留下来。这是他们的最终结论,但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带着
抑郁的厌恶眼神凝望身边的德国有钱佬。平时心情良好时,他们是绝对不会
如此的。
就在这时,侍者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他脚步壮健,脸色绯
红,一头浅茶色的粗发凌乱不整,显然是刚滑完了一天的雪回来。他们不喜
欢有这个人和他们同桌,但餐厅差不多已座无虚席。侍者在桌巾上放下帐单
走了。他们在那年轻运动家兴致勃勃的监视之下,忙着凑足零数。他似乎渴
望向他们指点有关钞票和小费的事。他们讨厌他那份兴致,但尽力耐着性子。
侍者却迟迟不回来,在附近几张台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于是凝望一群刚进
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