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过张薄毯覆上司非情冷冰冰的身子,孟天扬轻轻抱他起床。
……
身体被小心放落铺满厚厚垫褥的软榻,明朗阳光令司非情一时不适应地眯起眼,片刻才缓缓张开——熟悉的院内景致,记忆中,他也曾躺在同样的榻上,任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只是当时才方入夏,如今却已是秋天了吧……
虚弱的神情忧郁的司非情,孟天扬沉默着,突然似想到什么,精神一振:“非情,我去下就回来。”
司非情仍自怔怔,也未留意他来去。神思恍惚间,听到脚步声近,微抬眼,不由一愣,却是在凌霄城时服侍过自己起居的那个艳丽少年,正端了碗参汤给他。
这少年怎么也被带了回来?司非情瞧着七少爷,也不张口喝汤,猛然间那写着孟天扬名字的遍地白纸浮现脑海,心似乎豁朗——
七少爷见他不喝,将瓷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垂手退到一边。
记起来了!是七少爷!是我向孟天扬要求带上他一起去凌霄城的七少爷!许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司非情眼里竟流转着神采,毫无血色的脸也微透红晕,记忆的碎片纷飞而至,盘旋飘舞着充塞了他全部头脑,他轻轻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自己衣衫——还差一点,他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起来,一些最重要、却被遗忘得最彻底、藏匿到心底最深处的事情……
模糊的、奇怪的影子在脑海不住翻腾涌现,如湖底碎冰般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非情——”温和亲切的呼唤响起,司非情全身一凛,转首看孟天扬抱了张古琴含笑走来……
啊!是了,我想起好多次这个场面,却始终看不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原来是琴。
是琴!!!
他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古琴,孟天扬还道他伤痛发呆,坐到榻沿,微笑道:“气不气闷?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司非情整个人颤抖着——接下来,一定是那首呱噪如蛙鸣的《碧宵吟》……
熟悉的奇滥无比的琴声如他所料响遍院内。没有听到司非情像他预计中被逗笑,孟天扬微觉失望,弹至一半即停了下来,道:“怎么样?”
抖动的唇,沉黑的眼,司非情视线死死不离琴身,似乎根本未听见孟天扬的话——
怅惘叹息着,孟天扬涩然笑道:“你又在想凌霄么?……不用急,我已接到回报,他正日夜兼程赶来风雅楼,这一两天内便可到……”头一低,茫茫摸着古琴——司非情,你就这样挂念他么?我好不甘心……可是,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片死寂中,司非情喃喃道:“……你应该叫附庸风雅楼主才对……”
“司非情?——”突如其来的一句若惊雷般震得孟天扬一时竟无法动弹,半天才醒悟,难以置信地抓住司非情双肩:“你刚才说什么?你,你想起来了么?……”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
——我想起来了!真的都想起来了……
冰凉的指抚上琴弦……这不是原来那张焦尾琴!
那曾陪伴我许多日夜的焦尾琴早已被凌霄的手剑化为灰烬!
一堆木灰,满手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半截断指,凌霄惊惶狂乱到极点的眼神……
天灵宛如被凿开一个缺口,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入……
眼帘一阖,血丝溢出唇角——
我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
冰冷的总是轻贱讥笑我的凌霄!严厉的督促我练功学剑的凌霄!残酷的似要撕裂我的凌霄!疯狂的拗断自己手指的凌霄!也是温柔的爱着我,在我面前默默流泪的凌霄……
溅落一地的刺眼血污……断裂的手指……满头满眼迷蒙的血光……
是因为我快死了吗?才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愿回忆的、深深埋藏在灵魂尽头的往事吗?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忧伤地静默地看着我,为什么你即使笑的时候也带着无法言语的悲哀……
“……凌……霄……”
手无力垂落榻边,血蜿蜒染红青衫——
张大了口,孟天扬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周身抖如寒风落叶,猛地用尽全力大吼。
“司非情——————”
没有回应,黛青人影静静地躺着,仿佛入了梦乡——
“司非——情——”嗓音已嘶哑,紧握双拳,孟天扬死命咬着嘴唇——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么?……
“——司非情?!”清冷如冰的一声惊呼,孟天扬一抬头,狠狠望着飞仙般纵落院中的雪衣男子——
雪白衣衫激抖飘扬着,凌霄俊美面容比榻上的司非情更惨白骇人:“……他,怎么了?……”
——我来晚了吗?司非情,不要死!我已经找来能救你的人了啊!不要死!
冲上一步,想一看究竟,孟天扬身形展动已拦在凌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许再碰他!”
目光如刀剑交错半空,杀气顷刻弥漫院落——
“这就是要我救的人么?”一触即发的局面被清脆话音骤然打破,孟天扬侧眸,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
望了眼毫无声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脸竟因之璀璨生辉:“想不到凌霄城主所爱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边走近。
“做什么?”孟天扬一掌挥出,却被一股柔和力道消于无形,他一惊,直视那同紫衣青年一齐现身的中年文士。
“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楼主贸然出手,还怕毒虫无眼,误伤了楼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扬怒气无从发作。一转头,看到呆立一侧的七少爷,那文士微微一怔,眼里带上几分恍惚。
凌霄请此人来救司非情?孟天扬惊疑不定,见紫衣青年俯身探着司非情鼻息,一时也不敢妄动。
“如何?”凌霄近前,颤声道。
直起身,紫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铁盒,慢慢打开,指甲利索挑起一条细如发丝的金色小虫,放落司非情眉心——
“这是什么东西?”孟天扬震骇得看着那金虫蠕动间,渐渐通体变红,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听说过蛊术,却从未亲眼得见,此刻只觉恶心中又一阵发毛。
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虫全然转为血红,指一挑,已将虫收回盒中,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叫春蚕,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卤莽之徒,竟然将这重伤之人随意搬动,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还要平白无故多赶几千里路。”嘴角微撇,横了孟天扬一眼。
“……什么?你说能救他?……”孟天扬又惊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话里奚落:“他,他还没死么?”
紫冥脸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么会死?”望了望天色,转身面对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将春蚕植入你体内,哈哈,你便可以同你这心爱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却不知你打算何时除去我要你杀的人?……”
凌霄听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过一丝痛楚,还未说话,孟天扬已渐听出端倪,截道:“这春蚕入体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系?”
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蛊虫融入血中,才可为所爱之人续命——”
“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扬回首怒视凌霄,冷冷一笑:“你断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脱,却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有情有义?哼,你以为他想起了一切,还会愿意要你这伤害他的人来救吗?”
雪衣一颤,凌霄退后两步,脸苍白一片,却无言以对。
紫冥目光闪动,瞧着两人诡异气氛,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孟天扬旋身,神色肃然:“我自可替他续命,不用那虚情假义之人。”
噗嗤一笑,紫冥轻弹着手中铁盒,也不答话。
“我一定要救他,至于他将来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长长一叹,冰冷眼瞳凌厉如剑投向孟天扬——那是我唯一可以偿还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满面生辉,一指头顶日色:“我也不来管你们,但时辰快到,你们就快快分个输赢吧,哈哈,这春蚕可只有一条。”
一直望着七少爷出神的中年文士闻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关天么?看来他多年来的教育实在失败,刚想开口,紫冥一摆手,竟是气度威严,他生生又将话咽回腹中,暗自摇了摇头。
时辰将至了吗?凌霄和孟天扬俱是一凛,瞳孔微微收缩,雪衣与锦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凝重的煞气笼罩整个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谁也没有发觉榻上司非情眼睫轻轻颤动着……
空气好沉闷,压得胸口生疼……我刚才晕过去了吗?我还在院里?那是孟天扬!啊,是凌霄……
双眼陡然大睁,司非情眼光再也离不开那白衣胜雪的俊美男子,那让他已分不清是恨是爱、却舍不得移开视线的人……只是,他们两人在做什么?!又像那次在九重轩前一样对峙着!
“你醒了也好,这两个傻子正为你决一胜负呢。哈哈,你好好看着吧!”紫冥贴在司非情耳边又轻又快地说道,一弹身,又站回原处,笑嘻嘻地看着聚气敛神的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司非情勉力撑起身子,张着嘴,喉咙一阵抽搐,竟喊不出声——又要动手么?可是,这一次,我没办法上去阻止啊!!!
我不要你们动手!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受伤啊!
谁帮我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口中像堵塞着硬物般发不出声音,眼看着两人缓缓扬起手掌,热血冲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挥手,打落榻边小几上的瓷碗,参汤四溅,碗碎成几片,但全神贯注于将临决斗中的众人都未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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