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海闻言,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却立即听到菱纱低声训斥起那人。
「这种事,也敢乱说,小心被割了舌头。」
几个宫女顷刻都噤若寒蝉。
沈沧海凝神聆听,只听到众女在楼上走来走去地收拾,再无交谈。心头不祥却如点在白纸上的墨团,逐渐扩散了。
他的处境,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半月时光,匆匆流逝。除了那几个侍女,倒没有闲人再来骚扰沈沧海,他试过向侍女们旁敲侧击打探些内情,几个侍女被菱纱警告后,口风极紧,一概推说不知。沈沧海也就放弃了追问,本着既来之则安之,安心住了下来。
菱纱起初对沈沧海盯得紧,每逢他想外出散步,菱纱总叫上两个侍女随行监视。次数一多,众人见他没什么异动,况且料想沈沧海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皇宫,便不再像开始那样步步紧跟,任由沈沧海自行散心。
小楼地处皇宫一角,极为僻静幽深,沈沧海这些天来在小湖周围信步闲逛,遇到的侍卫宫女也不多,但见男子英武俊朗,女子娇俏抚媚,即便最低等的杂役,也个个容貌上乘。
看来永昌王爱美色确实不假……沈沧海慢慢转动着轮椅,心头迷惘更深,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闯进了小楼后面的那片岩峰。郁郁青青的藤蔓爬满岩石,日光也变得格外阴暗,泥土亦比别处潮湿,车轮碾过,压出两道深痕。
这是小楼附近沈沧海唯一没涉足过的地方,只因菱纱曾告诫过他绝对不能接近这片山石峰。
菱纱当时的表情十分严肃,沈沧海也不是好事之徒,更无意再给自己添惹麻烦,掉转了车轮正想返回,倏然听到声细微的呻吟。
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痛苦。
沈沧海停下了。
又几声呻吟传入他耳中,这次,沈沧海确定声音来自岩峰之中,而且就在他身旁。
他惊讶地敲了敲边上的山壁,山腹赫然中空。
里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蓦地静止下来,须臾又开始断断续续呻吟,还夹着两声虚弱之极的呼唤。「救、救我……」
沈沧海想起了菱纱的警告,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无法忽略那个求救声,贴住山壁问道:「要我帮你什么?」那人呻吟着又说了几个字,却含糊不清。
沈沧海定了定神,仔细查看起眼前这片山壁。他对机关之类钻研颇深,很快就发现被藤蔓青苔覆盖的一小块凸出,用力旋扭两下后,山壁发出阵沉闷的声响。
约莫一人高的洞口随着巨石移开呈现在他面前,昏暗发黄的火光随之流泻。
沈沧海转着轮椅进入洞 穴 。
阴暗狭小的一间石室,靠墙角几盏油灯照明,显得颇为阴森。一人背对着他,服饰像是宫中仆役,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蜷缩着躺在地上,抽搐呻吟,周围的桌椅也被推倒了。
这情形,倒有点像是癫痫发作……沈沧海忙移到那人身边,见那人十指弯曲如钩,正在拼命掐自己脖子,他不再犹豫,摸出枚银针,朝那人右臂「清冷渊」、「曲池」、「温溜」几处 穴 位扎将上去。
那人喉咙里发出声嘶喊,右手一点点松开了自己的脖颈,缓慢扭过头。他的面孔都被散乱的长发盖住了,只从发丝缝隙间露出双眼眸,目光混沌中又带着强烈的戒备,宛如旷野负伤独行的野兽。
沈沧海正想再替他施针,那人突然尖叫,用力抓住了沈沧海的手。
「砰」一声,沈沧海连人带轮椅跌倒。那人猛一翻身,骑在沈沧海腰上,怪笑着扼住他脖子,力道竟大得出奇。
沈沧海万没料到这人癫狂至此,双眼发黑,就要晕厥过去,幸好手里还握着银针,他勉力举高手,扎中那人胸腹数个要 穴 。
那人目露凶光,狠狠瞪着沈沧海,彷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下一刻便两眼一闭,整个人倒在沈沧海身上,再没动静。
沈沧海终于得以移开那人还搁在他颈中的双手,呼吸顺畅后,他想推开那人,谁知那人身材虽不粗壮,却极沉重,沈沧海连推几下都没摆脱,倒是那人的面容却在晃动的长发问露了出来。
轮廓堪称俊朗,左脸却生了好大一片色呈紫红的胎记,几乎覆盖了一半面孔,十分的恐怖。那人的嘴唇,也已经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破烂的衣服下更有许多伤痕,有些看来是被他自己抓开的,有些却是颜色浅淡的旧伤,之中有几道,明显是鞭伤。
沈沧海越看越心惊,这人除了自身病情,分明还曾遭人虐打。莫非,这就是菱纱告诫他不可接近岩峰的原因?再联想到当初那侍女说过的话,更觉这永昌宫中必定藏着大秘密。
「唔……」
身上人陡地动了动,沈沧海即刻回神,抬眼,正对上那人缓缓睁开的双眸。
褐色眼瞳里已经找不到先前的狂乱焦躁,那人神情茫然,定定地对沈沧海看了一阵,忽然面现惊惶,捂住自己长有胎记那半边脸,飞快倒退到角落里,沙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沧海坐起身,还没开口,那人看到洞口敞开,更是慌张,冲过去按动机括,巨石轰隆隆地移出,又将洞口掩上了。那人这才松了口大气,转身,仍捂着脸,颤声道:「你、你刚才都看到什么了?」
沈沧海知道有些癫痫病人发作时精神失常,会胡乱伤人,但清醒之后极少记得病发时自己做过些什么,见那人怕得厉害,显然因为脸容丑陋,对生人极为胆怯。
他不禁起了怜悯心,尽量放柔了话音,安慰那人道:「我只是在外面散步,听到你不舒服,才进来看看。」见那人依然戒心十足,他拍了拍自己双腿,道:「你看,我双腿都走不了路,伤害不到任何人,你别怕。」
那人惊恐之色终是逐渐褪去,试着走近沈沧海,见沈沧海确实没什么威胁,他才扶起轮椅,将沈沧海搀坐好,低头想了想,过去打开了洞口,低声道:「你快走吧。」
「你不出去?」
沈沧海只是随口一问,那人刚恢复了点平静的面容又浮上恐惧,双手掩面,一个劲地摇头,周身都在颤抖。 「不,不行,我这个样子不能出去,他会杀了我的……」
「你是说永昌王?」沈沧海脱口而出。永昌宫中,能定夺他人生死的,自然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那人彷佛听见了恶鬼的名字,连声音也在发抖:「不要提他,不要!」突地把轮椅往外一推,「快走!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我不要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沈沧海见他实在是对永昌王害怕到了极点,不忍再刺激他,颔首道:「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那人惶惑的眼神终于有所缓和,甚至闪过一丝感激,蓦地瞥见沈沧海颈中那几道指痕,他怔了怔,伸手在指痕上一比划,顿生愧色,小声嗫嚅道:「是我刚才弄伤你的么?」
何止弄伤,差点就没命了。沈沧海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不想让那人更负疚,微笑:「都怪我自己冒冒失失闯进来吓到你,不关你的事。」转动轮椅走出没多远,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沈沧海转身,那人正畏缩地躲在洞口阴影里,见他回望,那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关上洞门。沈沧海呆了半晌,见日头已偏西,叹口气,拉高衣领遮住颈中指痕,返回小楼。
菱纱和手下侍女已习惯了沈沧海黄昏时分归来,也没追问他行踪,伺候沈沧海用膳洗漱后,菱纱怱似想到了什么,目注沈沧海,正色道:「对了,沈公子,奴婢先前刚得知,皇上今天已回宫了。沈公子今后散步可得早些回来。
「虽说鹤王爷并未说过不准公子外出散步,可要是正遇上皇上派人传召沈公子,发现奴婢们由得公子自在行动,奴婢们少不了受一顿鞭打。」她说完,又用同情的目光望了沈沧海几眼,最终叹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替沈沧海铺床。
沈沧海听见鞭打两字,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忆起那人身上的鞭痕。那人,应该是宫里的仆役,不知何故得罪了永昌王,才被鞭打囚禁在石室中,而且看那些鞭痕,那人肯定屡遭鞭笞。
心底对那永昌王的违和感,无形中又深了一层,这些天一直被自己强行压制的担忧也卷土重来——那个诡异的男人,到底想怎么处置他?
轻揉着微微作痛的眉心,他最后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多想无益,不如明天再去趟石室,说不定能从那人口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他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代表他就甘心任人宰割。
翌日上午,连续多日放晴的天空却转了阴,不久更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沈沧海不打算改变计划,向侍女要了把油布伞外出散心。众女似乎可怜他命不久矣,也不阻拦他,菱纱还包起几件糕点蜜饯塞给他。
沈沧海绝少吃零嘴,想谢绝,转念想了想,便收下了。
昨天走得匆忙,也没留意那石室里是否有食物,带上些吃的,总好过没有。
岩峰里的土地被雨水一打,越发泥泞,椅轮过处,飞起了泥浆,溅得沈沧海衣裳上布满斑斑点点污迹。他一手打伞,单手转着轮子,甚是吃力,好不容易来到石壁前,听了听,耳边都是雨声,便直接按下机关。
油灯的光芒在风雨飘摇中更显昏黄微弱。那男仆跟昨天一样倒在地上,手脚不停抽搐,牙关咬得咯咯响。
沈沧海一惊,急忙推车入内,顺手按机括关闭了洞口。
几针下去,男仆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瞧向沈沧海的眼神仍旧恍惚,猛然双手一合,抱紧沈沧海双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热泪很快湿了沈沧海裤脚。男仆肩背剧烈牵动着,嘴里还断续发出几声嘶哑的低吼。沈沧海也吃不准他病情有没有发作完,不敢多动,只轻抚着男仆的头发,想让他平静下来。
好一阵,男仆终于不再颤抖,抬头见到沈沧海,惊愕地松手,哑声道:「你,你又来干什么?」又慌忙捂住面孔,退到角落里,全身缩得紧紧的,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墙壁藏起来。
沈沧海忍不住心酸。实在想象不出这男仆过去究竟受了多少指点奚落,才变得如此自卑胆小。
思及自己童年时因为双腿残疾,没少看下人们私底里的轻蔑眼神。偶尔一次被四弟日暖偷偷推出门玩耍,便被街坊几个顽童围观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