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碧落轻快地走回前方那间小小的简陋茅舍,孟天扬神色益发复杂——碧落,真是决意要在这幽谷孤老终生了吗?
半月前,那两只臭狐狸不告而别,总算令他头脑清净下来,原是打定主意要使出水磨工夫,说什么也要让碧落回心转意,重归怀抱。哪知第二日碧落便说想找个幽静所在独居,他劝阻无用,又不欲拂碧落心意,便找了这山谷,着人搭屋建灶。原以为碧落必不习惯此间生活,住得几日就会回风雅楼……但看此刻光景,碧落竟是过得有滋有味,怡然自得。
就因为曾经错过了一次,所以如今怎样追逐,都无法再挽回了?……
“茶来了。”
碧落持了两个茶杯出来,递与孟天扬和云苍:“这眼烹茶的山泉是我今早新找到的,可比之前的清甜得多。如何?”
“很好。”孟天扬赞了一声,却哪里真个尝到其中味道,只觉满口苦涩,更有一股忧伤缠绕胸臆,淡如茶气,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一仰脖喝尽,将杯交还碧落,指尖触及他掌心,原本细腻的肌肤已磨出薄茧……孟天扬嘴角一跳,突地一翻掌,握紧了碧落手腕。
“孟天扬?”
茶杯跌地,碧落轻轻一抽未能挣脱,也就不再动,只望着眼前俊雅男子,微叹着摇了摇头。
不挣扎却也不说话的碧落……孟天扬无力地松手,盯着自己鞋尖一阵发呆,涩然道:“你连个补救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碧落!”
“……我现在,活得很轻松……”碧落摸着方才被孟天扬握过的手腕,竟也有些怔忡,眼波一转,瞧向那大片空旷土地——
碧天、幽谷。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虽然空寂,却无纷扰……
“这种日子很难得,我不想放弃了。”唇边绽开一丝笑,碧落悠悠地道,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遥望天边,有云彩翩翩流过。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平静……
听到预料中的答复,孟天扬静默着,慢慢抬眼,顺着碧落目光也望向长天浮云。
“如果,此刻站在你眼前的人是龙衍耀,你也一样拒绝他么?”
“……什……么?……”盈亮的眼眸有一刹那的恍惚——龙衍耀?!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的名字……那个有着鹰般锋锐双目的狂傲男子……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涌进,碧落定定地忘了眨眼,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衣襟。
叹息着,孟天扬自袖里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纸笺,放入碧落手里:“这张皇榜我已随身放了好多天,本不想给你看的……”
展开细览,碧落眼睛不禁越睁越大——新帝居然于月前驾崩!那瑞霆太子看来神清体健,怎会突染怪症暴毙?这也就算了,他竟有遗诏立皇叔龙衍耀与燕王碧落同殿称帝,共商国事,直至小皇子成年即位……
如此说来,龙衍耀岂非又当上了皇帝?!啪的一合皇榜,碧落疑惑而带着询问的目光投向孟天扬,却见他一颔首。
“新帝大丧过后,龙衍耀便已登基,仍称煊帝,手段却较先前厉害多了,听说登基当日,便亲自出手将有异议的端木太师、刑部李尚书及一干党羽就地正法,朝中要职也陆续换上了他新扶植的亲信……小皇子更是未曾再露过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孟天扬边说边皱了皱眉,甚是不解新帝怎会立下如此古怪的遗诏?龙衍耀既当了皇帝,哪还会肯再将帝位让与小皇子?势必除之而后快。遗诏尚言,小皇子若与闪失,群臣便可废帝。但龙衍耀岂是那班朝臣所能应付得了的?最奇的是将碧落这外姓臣子也牵扯了进去,实在搞不懂那已作古的新帝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他自是不知,当时龙衍耀双眼既盲,又失了武功,且装出一副疯癫模样,瑞霆太子才煞费苦心,出此下策来保全皇弟及龙氏基业。然世事瞬息千变,却非他所能预料了。
原来兜兜转转绕了一圈,龙椅仍是落在龙衍耀手中,这,莫非也是天意……想笑却又笑不出,碧落一松手,抛落皇榜,揪着胸口衣衫,咳了几声,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老天爷……还,还真会捉弄人,呵……”
死去的人、设过的局、曾经入骨入心的恨与悔、爱和痛,其实都没能改变什么……龙衍耀,依然如愿登上了皇位,而他碧落,也依旧一无所有……
不,并非一无所有,至少面前这方净土,是属于他的……笑叹着拭了拭眼角不自知间溢出的泪,碧落捡起地上锄头,又开始翻垦新泥,手却轻微颤抖着,锄头仿佛突然比平日重了数倍,动作也变得笨拙——
“……别弄了。”孟天扬轻轻夺下锄头,看碧落的样子,真怕他会锄中自己的脚。一掸他衣衫溅上的泥土,叹道:“你将为国君,莫再去做这些粗重活了。”
碧落吃惊地瞪着孟天扬,蓦然似有所悟,指着地上的皇榜:“你,你以为我见了,就会回京城去做什么皇帝,才藏着它不让我知道吗?”见孟天扬默然不语,碧落不由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我这样的出身,若真做皇帝,岂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哈哈。”全京城恐怕没几人不知道,他这所谓的燕王,不过是煊帝的男宠罢了。太子居然立此遗诏,难道是大病烧坏了脑子?无怪乎有臣子不服膺。但即使全天下人都极力拥戴,他也不会再回京城,再去面对那个人。
“我怎么可能再回去?”笑着捂胸,又咳了起来——最近似乎一疲劳,就咳得厉害,许是在城外雪地里的那几天受寒冻伤了肺叶,却到近日才渐发作?抑或是更早时积下的隐疾……
“碧落?……”
拍着他肩背,孟天扬轻喟一声,黯然道:“你也许不会回去,可倘若龙衍耀亲来天山接你呢?”
咳嗽遽然停止,碧落红唇微微抖动,雨后碧空般澄净的眸子划过惊愕迷乱,只听孟天扬清朗的声音一字字钻进耳中——
“我数日前便接到京城分堂的飞鸽传书,龙衍耀已率重臣离京,一路西行,说是前来风雅楼迎接燕帝回京。”
淡淡苦笑,孟天扬朝天长吁:“说实话,我真想瞒住你的,但他这般大张旗鼓地来到,你终究会知道。我不想你日后怨我。”挽起碧落胳膊:“算行程,这一两天里,他也该抵达。今天我来,就是带你回总堂的,走罢。”示意云苍牵过坐骑,手一托,已将碧落稳稳送上马背。跟着一跃,也翻身上马。
犹自沉浸在震惊里,碧落迷迷糊糊地抓紧身后孟天扬塞进他手中的缰绳,一声嘶鸣,骏马飞奔而起。
劲风刮过两侧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涨热的头脑似有所冷却——他正离那个清净幽谷越来越远……
是要回去总堂等着见龙衍耀?!见那个在城门外、从他身边无声离去的人……明眸睁得更大,眼底却不自察地腾起一丝莫名恐惧。
第三十章
见龙衍耀……然后呢?……
嘴唇轻轻抖了一下,碧落忽地一勒缰绳,拉住了疾驰中的骏马——
“碧落,你这是做什么?”孟天扬讶然看着他拨转马头,忙伸手制止:“你要回谷里去?”
云苍也放慢了马,趋近道:“七少爷是有什么东西忘在谷里了么?我去拿来就是。”刚说完就拍了一下脑袋,楼主已吩咐过好几次不要再称呼碧落为七少爷,只是他从前叫惯了,总是改不过口。
那份出离尘世的清净,谁也拿不来的——碧落眼睫微微颤抖着,突然跃落马背。
“我不想再过回原来的日子了……”
碧落掩唇轻咳,细长漆黑的眉因气息不畅而略略拧紧,胸腔如压着重物,说不出的难受——那日,龙衍耀既已自他面前决绝而去,为何还要来找他?是因为遗诏么?还是为了别的……
不知道原因,可我也不愿再去细究。我只知道,我如今过得很平静,再也不想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像从前那样,陷在求不得的爱和谅解里,痛苦不堪。我不要再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累……
“……我,咳,不想见他……”碧落喘息着,喉咙又涩又痛,他捂着嘴,朝幽谷返回。但每跨出一步,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一疼。一咬唇,他加快了步伐。回到谷中,他的心应该就可以宁静下来了罢……
孟天扬一阵怅惘,想叫住他,但也不清楚碧落与龙衍耀之间究竟有何牵绊,终是没有出声。就在迟疑间,碧落已走出老远。他怔忡片刻,叹了口气,正待策马回总堂,突见前方的纤瘦背影微一摇晃,直直仰天摔倒——
“碧落!”孟天扬一声惊呼,疾跃上前。在碧落衣衫沾地之前已将他托起。入手的身躯轻飘飘的,比他想像中还更嬴弱,嘴唇灰白得异常。
好端端地,怎么会忽然晕厥?孟天扬一掐碧落人中,却无动静,心头不禁慌张,抱起碧落匆匆上马,直奔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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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碧落放低锦榻,孟天扬立即叫来堂中医师诊治。那医师切了半天脉,脸色越来越诧异,一个劲道:“奇怪,奇怪,怎么可能?……”
“他得的是什么病?”孟天扬见医师一脸震撼,也情不自禁跟着紧张起来,一摸碧落手腕,寒气立时顺指尖流入,担忧之余,皱紧了眉头:“我看他平时都只是有些咳嗽,怎会晕到此时仍不见醒?”
“这,属下尚不敢断言。”
医师将碧落的手放回棉被,捻着花白胡须:“这孩子,定是平时不注意身子,风寒侵体,伤了肺叶……”
孟天扬心一宽,展颜笑道:“既是风寒,那对症下药,再多加调养就是了。”
“可不是如此简单。”医师一盆冷水当头泼来:“他五脏六腑内伤淤积,也不知道从前受过多少次重伤,似乎每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是一直硬撑着,这骨子里可早已经虚弱不堪了。一受风寒,便悉数发作起来。”叹着摇了摇头:“最奇怪的是,他的脉象竟似个四十来岁体弱多病的中年人,属下还从没遇过这等奇事。”
孟天扬一惊,望向碧落苍白却依然艳丽的面容,分明是少年人的青稚模样。但知医师亦不会妄言,疑惑中掺进深深忧虑:“那,那可有什么良药医治?”
“驱寒止咳的药,属下自会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