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日被这些疑问纠缠着,曾经觉得那是真,也曾经认为那只是捕风捉影的幻
想,事实上并无那些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责怪自己太胡思乱想。
他的心情比一团缠搅在一起的乱麻还乱。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亲真的是在欺骗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每想到
这个问题,他惊惧得灵魂都在颤抖,觉得他的宝殿神宫是建筑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
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个粉碎了。而且,他那么热爱、信赖、尊敬着祖母与父亲,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忍心欺骗他?……
这种猜测、怀疑,时喜时忧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七月初
暑假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装,飞回台湾去了。
离开家两三年来第一次归来,他的心情好异样。
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无法安静。好多好多的假设,种种的猜测,
在他脑子里演绎活动着。他问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么办呢?”
会是真的吗?他是多么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没漏一点消息。当他提着箱子站在大门口,开门的老梁第一个就大着喉
咙叫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呢?没听说你要回来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来啦!”
老梁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称他为“小先生”。
跟着老梁的叫声,他祖母、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站在走廊上,用惊喜的眼光盯
着他。
“咦!你怎么回来了呢?事先也不写封信,至少电报或是电话总该打一个的。”
他父亲说。两年没见,父亲一点也没变,还是精神饱满,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得好
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
“这样也不坏,给大家一个惊喜嘛!”他继母文雅的笑着。
“哥哥、哥哥……”两个妹妹叫着跑到他身边,抢着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临时决定回来的。”他暧昧的笑着说。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
海的动荡。在没看到他们之前,他几乎断定他们骗了他,已经恨他们,轻视他们了。
没想到见了面,又觉得眼前这群人对他全是真心真意的爱着,甚至也没办法强迫自
己不去爱他们。他可真矛盾。
“我的孙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诉一声,奶奶看到你就乐了。”
他祖母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抚摸他的脸。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着。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忧愁,直探听是怎么了?
外面太苦?想家?继母吩咐厨子每顿做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父亲恨不得把业务发展
得如何迅速顺利的情形,一口气全告诉他。两个妹妹缠着他问东问西,大妹美娜硬
说他看来更像电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们当然没想到;他所说的“想家了,回来
看看”只是烟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来做侦探工作的。
刘慰祖以到中部拜访旧日同学为口实,专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妇。
老丁和丁妈离开刘家以后,刘慰祖只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和同学们组织旅行
团到南部观光,途经高雄,顺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军训期间的一个周末,在老百
家住了一宿。由于老丁夫妇在离开的时候表现得太绝情,使得他祖母非常伤心,一
直不能原谅,也不愿再看到他们,他们便也知趣的没再上过刘家的门。
刘慰祖那两次去,老丁和丁妈倒对他相当热呼,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
叫他“慰祖少爷”,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亲热着呢!丁妈给他做了他童年时代最
爱吃的刀削面,老丁硬逼着他喝了半杯高粱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酒也不沾
一口,你也太老实了。”老丁连连说。直说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过分老实了些,
便硬着头皮试了一试。结果一点也没醉,老丁直赞美他其实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妈在刘家的许多年,一个管内一个跑外,人本来就精明,经验又丰富,
因此他们买的那幢三层楼旅馆,经营得十分顺利。日子过得悠闲又优裕,在当地也
算是场面上的人物,人称丁先生或丁老板、丁太太。以前在刘家被称做老丁、丁妈
做佣人的往事,他们绝口不提,仿佛早已忘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段历史。
刘慰祖见了面还是叫他们为老丁和丁妈,叫了十多年,他是没法子改口了。
他走进“和顺旅社”的时候,老丁正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的看报。看到他进
来吃了一惊,摘下眼镜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到外国留学去了吗?”老丁端详的看他,
老脸上笑出横一条竖一条的皱纹。
“回来过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妈了,特别专程来拜访的,欢迎不欢迎?”
“啧啧,说哪里话?请还请不来呢,怎么会不欢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说你
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真是听话。”
“是吗?那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最近也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找你
和丁妈聊天来了。丁妈呢?”
“她上街买东西去了,就回来,你到楼上先洗个脸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来,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个小茶房把他带上楼。
刘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后,仔细的观察着“和顺旅馆”里的装潢设备,突然
之间发现这家旅馆相当高级,内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卫生设备,茶房和打扫的工人用了十多个。“这老丁倒是在刘家贪了多少污呢?这
个资本真不是一点点呢!”他想。
当他洗过脸下来时,正碰到丁妈提个大胶袋走进来。
丁妈穿着齐肩膀的洋装,露出小牛腿般粗细的两只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头发
烫得弯弯曲曲,像块烂羊皮似的蒙在头上。厚而小的嘴唇上涂着土红色的唇膏,这
便更显得她那浮了一层汗渍,又圆又大又扁的黄脸,格外的黄而亮,令人不由得不
怀疑是刚从油桶里浸泡过的。
丁妈看到楼梯口站个年轻人朝她注视,立刻停住了那两只正在往前迈进的短粗
腿。
“哎唷,我当是谁?这不是慰祖吗?你怎么来了?”丁妈拉开大喇叭嗓子,哇
啦哇啦的叫着。
“想你了,特别从德国坐了飞机来看你的,丁妈。”刘慰祖走到丁妈面前,嘻
嘻的笑着。
“哟,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头吗?你哪里会想我?还从外国坐飞机来看我?
我信吗?你这孩子也学得不老实了。”
丁妈把胶袋放在柜台上,两手扯着衣服领子一边抖动着一边道:“外面真热,
还是家里最舒服,这冷气多赶劲。”
“你们两个真有办法,真就发财了,开这样规模的旅馆,别的不说,资本就够
大的。”刘慰祖不经意的笑着说。老丁听了连忙分辩道:
“我们当初开张的时候,好些个朋友帮忙的,就我和丁妈哪里有这个力量?”
他说着又转向丁妈:“喂!老板娘,你给慰祖做点刀削面怎么样?天不早了,该吃
晚饭了。”
“好哇,我歇会儿就去。”丁妈坐在藤椅上,朝刘慰祖看了又看。笑着道:
“这慰祖是越长越体面,个头好,风神也大气,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你记得我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我到你们家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才十八九岁……”
“你又要说书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面倒好多着呢!”老丁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
话。
“老丁,你别挡着丁妈说话,我今天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跟你们说历史的。”
刘慰祖面上含笑,口气可坚定得很,仿佛不容有一丝商量的份。一丁妈也别做刀削
面给我吃了,回家这几天,我妈叫厨子专做我爱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我今
天有心要请请你们,咱们出去吃,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
“哟!慰祖怎么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你来看我们,是我们家的客,哪有叫你请
的道理。”丁妈听刘慰祖说要请她,嘴上推辞,心里高兴,一张脸笑得鼻子眼睛挤
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么事情来的吗?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发你来的?”老丁沉
吟了一会,疑惑的问。
“我是瞒着他们来的,事情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瞒着你奶奶跟你爸爸?他们到现在还禁止你跟我们来往?你爸爸
人还老实,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来让人伤心。跟了她那么多年,就是不许我们
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嘴,别唠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对刘慰祖道:
“你有什么要谈的?现在谈嘛!”
“还是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刘慰祖胸有成竹的说。
老丁夫妇把旅馆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随着刘慰祖一道出来。刘慰祖拦住一辆计
程车,直赴离港口不远处的一家西餐馆。
还不到上座的时刻,馆子里客人并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国海员。刘慰祖之
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为的就是这家尽是外国顾客,听不懂中国话,不必担心说话不
方便。
刘慰祖要了最贵的酒和菜,老丁夫妇却都没吃什么。丁妈是吃不惯西餐,老丁
则是不知道刘慰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不下心去吃。刘慰祖早把要说的话在心
里想好了,大吃了一顿之后,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妈,我这次真是冲着你们两个回国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里,
脸上若有深意的笑着。
“为了我们——”老丁困惑的看着刘慰祖。
丁妈也弄明白了,刘慰祖确是为了某种严重的任务,特别来找他们的。她不再
说什么,只是不安的门坐着。
“你们不要紧张得那个样子,我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见老丁和丁妈都隐隐
的松了一口气,他又冷笑着道:“我不是为你们来的,可是你们做的事我并不是不
知道,我回来后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