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鸹噪难安,崇义索性闭了馆门,谢绝一切访客让景之安心静养。一日,内侍来报,言及太子崇恩受皇上及樱妃之托前来探病。崇义虽不情愿,但晓得必是父皇母妃见景之气弱,特地安排崇恩见他最后一面,只得让崇恩进了门。弟兄二人见了面,崇义自是少不了冷言冷语一番。崇恩虽心下恼怒,但虑及皇命只得忍了。
进得门来,只见景之恹恹卧于榻上,双目深陷,形销骨立,竟不复当日之风采,不觉恻然。景之见得崇恩来了,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似要将他容貌刻于肺腑。二人相对莫然。良久,景之忽尔绽颜一笑,崇恩见了,如逢雷殛一般,心中乱跳,虽景之已病容枯槁,然笑入崇恩眼中竟自有娇妩万端之意。景之未及开口,崇恩已冲口喊出:“桂、桂元……”。景之面色大变,胸中如万箭穿心,目中惊疑悲喜,颤声道:“殿下、殿下唤我作甚?!”崇恩心中惶惑,问道:“杜先生竟是叫桂元的么?”景之听了,不觉大失所望,目阖身软,竟不答话。崇恩又问:“敢问先生,崇恩与你之间可是有何纠葛的?”景之举目望向崇恩,见他神情切切,不觉心灰意冷,心中长叹一声“罢了”,摇了摇头。见景之否认,崇恩又道:“既是并无纠葛,因何先生见我总是愁眉不展,崇义见我总是怒目相向,就是父皇及樱妃娘娘见了我也总是语带玄机,其意所指均是先生呢?”景之心中郁苦,又如何同崇恩说去,只摇头道:“殿下莫问,只怕是您多虑了。”崇恩连连摇头道:“断不是我多思多想,实是崇恩心中对先生似有别样感觉。就说刚刚,先生对我一笑,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应是见过先生笑容的,只是思来想去,竟是一片空白。崇恩常闻身边内侍讲,先生自殿试折桂后便在我身边任太子太傅,我二人感情极为亲厚,算来应有三年,可我只有后两年记忆,而且我二人亦只君臣、师生而已,并无特别之处。缘何头一年与先生之事竟都忘却了呢?若说是失忆,可偏偏与先生无关之事俱记得清清楚楚呢?”景之听了,心中怅惘,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当下哽声道:“殿下毋须多虑,前尘之事既想不起又何需多想。景之早将往事忘了,殿下也只当是醒梦一场也就事了。”崇恩见景之落泪,心中万分不舍,待要上前搂住抚慰,又想起二人身份,怕景之着恼,只得立于原地暗自忧虑。景之喘息数下,抬手将面上泪痕拭净,对崇恩言道:“景之多谢殿下拔冗前来探望,得见殿下一面,景之平生之愿足矣,纵是离去,也无憾恨了。请殿下回去替景之拜谢君上,景之感念帝后美意,谢今上宽厚,不究景之失德之罪,景之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但求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万一罢。”听得景之如此说,崇恩心中大恸,也不知如何安慰,不觉泪如雨下。景之见崇恩落泪,知他伤怀,不由微微一笑道:“景之死前能得殿下之泪,何其幸哉!”言毕,轻言低吟道: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原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人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李白《长相思》)
崇恩如痴如醉,心中似有所悟,正待开口,却见景之一口热血喷于床前,面如金纸,倒在枕上。房门被人一脚蹬开,崇义冲了进来,见景之如此,不由放声大哭,边将崇恩推出门外道:“人已被你害成这样,偏偏还来招惹。他若真去了,我断断饶你不得。”崇恩神思恍惚,立于门外,只听得崇义在内啼哭道:“太傅、太傅,都是崇义不好,见你与四哥相互爱慕,偏又碍于世俗之间,总不肯认,愿只为成全你二人,偏偏有想戏弄四哥,所以不听人言,非要给你下‘月舞青荧’,谁知事竟到了这般田地,四哥前情尽忘,你又伤病如此。若你死了,叫我如何有面目再活于世。太傅醒来,太傅醒来!”崇恩听得,只跌跌撞撞奔回宫去。
不表别馆内众人慌作一团去救那杜景之,单说这太子崇恩。崇恩心中似明非明,昏沉沉似醒非醒,一路愣呆呆回转皇宫大内,也不去雪樱阁覆命,直奔了紫辰宫而去。入了紫辰内殿,见小瑞子迎出,一把抓住,问道:“小瑞子,你可瞧见我的桂元儿了么?”小瑞子不明所以,迷迷登登问道:“殿下要找什么桂圆?要吃么?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准备。”崇恩瞪眼道:“哪个要吃什么桂圆,我要找的是那个桂元儿!”小瑞子如坠云里雾里,胡猜了许久,放悟道:“敢情殿下要找的是那杜景之杜太傅么?”崇恩喜道:“正是正是,他现在何处?因何见我回来了不出来接我?”小瑞子哭笑不得道:“殿下难道忘了么?杜太傅因气衰体弱,早就在年后辞官出宫了啊,殿下不是方去探视才回转的么!”崇恩惊道:“哪有此事?我分明叫他等我,只等我伤好了……等等,我伤好了么,何时可以走的?”“伤?殿下指的是胸口的刀伤么?殿下早在两年前就好了呀!”小瑞子不解地望着主子。崇恩大惑道:“两年?不是昨晚方刺的吗?”小瑞子小心翼翼地举手摸了摸崇恩的额头,吐舌道:“殿下莫不是发热了,怎么竟说些胡话,若不信,太子可看看您胸前的伤痕,看奴才有没有骗您。”崇恩听了,连忙褪下外袍,解开上衣,见胸前光滑平整,只心口处有一道三分长的小疤痕,色泽已淡,几不可见。崇恩猛抬头,直视小瑞子道:“两年,你说两年,那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耳畔忽响娇声,崇恩转身,见一华服丽人,拜伏于地,形容端丽,举止娴然。崇恩指她,问道:“此姝为谁?”丽人起身,讶然道:“殿下难道不识臣妾了么?妾身周氏,是殿下的结发妻呀!”“结发……妻?我何时有了妻室?”小瑞子急道:“殿下难道都忘了么?您新婚刚满三月,是您自个儿向择的太子妃,年后结的亲,已诏告天下,普天同庆了啊!”崇恩如五雷轰顶,往事历历,尽皆浮于眼前。“诏告天下……诏告天下……他必不谅我,必不谅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崇恩向后直挺挺地倒下。小瑞子和新妃周氏齐声惊呼,一时间,愁云惨雾,将紫辰宫绕了个密密匝匝。
十 舞天月语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为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景之知道崇恩的消息已是三天之后的事儿了。清晨,青艾折了一束红桃插在景之房中。虽已春暖,景之的房中依旧有些清冷。初阳穿过窗棱透下金色光痕,光柱中清晰可见房中浮动的灰尘。这几日,景之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可不知为何,今日倒醒了个绝早。
“青艾——”青艾一惊,转过身见景之醒了,便笑逐颜开道:“早啊,今儿个太傅精神好得紧呐。”说着将景之扶起,伺候他着了衣。“太傅睡了这几日,可把大伙儿给急坏了呢。御医们说您是太过激动,需知怒伤脾,哀伤心。这心脉损了,最是伤身的。待会子日头大起了,院子里会暖些,奴婢找几个小厮将您抬到院子里赏赏花,晒晒太阳。”见青艾如此高兴,景之笑着点点头,道;“许久未见日光了,真是有些想念呢。”
院内红紫橙黄,翠竹碧草,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阳光洒在身上,照得人暖暖地直想睡。景之半卧于花丛藤椅上,椅上垫了厚厚的褥子,身上盖了薄薄的春被,青艾拿了一个小几在旁坐着,手捧热粥细心地喂着景之。半闭着眼,景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忽然觉面上阳光被人挡住,便睁开了双眼。
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因为逆光,所以景之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和神情。青艾张大了嘴,看看来人,看看景之,手捧着粥碗不知该如何是好。来人冲着青艾一示意,青艾低着头,只装作没见到。来人见了,只微微一笑,挥挥手,早有身后的侍卫将青艾架了出去。青艾惊得大叫:“十六殿下!十六殿下!您在哪儿呢,快来救人啊!”话音未落,就被侍卫封了哑穴,带到了院外。
“呵呵……,你的侍女可真是忠心啊,我很喜欢她呢,不如先生就把她让给我了罢。”来人转身坐在青艾的位置上,对景之掩口一笑。
“请问……您是……”景之皱了皱眉头。来人现在正迎着光,面目纤毫毕现,竟是一位艳丽少女。见她气度雍容,身上衣饰华贵,显然出身非官即贵。
丽人也不答话,只美目流转,将景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个仔仔细细。阳光下,景之的肌肤如玉般光润,几乎可以看见肤下青色脉动。细看五官,并无特别之处,但五官并在一起看,竟有令人心醉之美。丽人连连点头,口中喃喃自语,瞧得景之毛骨耸然。良久,丽人笑叹道:“怪倒如此,杜先生果是妙人儿。容颜端丽却不媚俗,气质清雅而不娇弱。虽说现下沉疴恼人,容颜清减了不少,但我见了仍心动不已,难怪殿下对你念念不忘,百事俱废了。”
景之心中不豫,秀眉微蹙道:“恕景之愚昧,我似乎并未与小姐见过,不知小姐今日前来,驱走我的侍从,对景之容貌又多加评判究竟是所为何来?”
丽人笑靥如花,对景之说道:“先生想知妾身是何人么?”
景之颔首道:“如果小姐方便,请赐芳名。若不便,景之也断不强求的。”
丽人笑道:“先生好礼数,如此温文尔雅,越发让人心喜了。”景之皱眉,心道此姝口无遮拦,竟不顾男女大妨了么。丽人看着景之神秘一笑道:“且给先生一个提示罢,先生因何得病?”景之不答。丽人自道:“先生得的怕是心病吧!”景之又不答。丽人见景之不理,觉得无趣,便道:“先生只问自己,当世之中可有何人是抵死不肯见的?”
景之心中一惊,抬头细细打良丽人的衣饰,身体猛然僵住,莫非是她?
见景之面色阴晴不定,许久不说话,丽人不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