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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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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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询抬头看着那缕日光,情态疲惫:“我心知必死,更无话可说,只是有些话我这几日反复思忖,还是以为要和阿兄说……”
  “什么?”
  “虽然互通消息之类全经我手,但主使之人……我再如何,也不会下手去杀害江缓啊……剑穗的确是我的,可我早已在一年前将它送给了对方,他,他是……”宁询畏缩地翕着嘴唇,怎么也不敢说下去了,只是一味地发着抖。
  宁谦镇静地用力扶住宁询的肩头:“阿询,别害怕。告诉从兄,主使之人是谁?”他声音平稳,让人心安。
  宁询望着宁谦垂落的宽幅大袖,吞咽下一口气,才磕着嗓子开口道:“姐夫……”
  “柳渊?”宁谦的手依然定定地摁住宁询,不见波澜。
  宁询万分痛苦,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兄,姐夫原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并不知有何关碍……后来知晓其中深意,本想和从兄说的——只是那时我获罪黥面,姐夫说你和江缓素有深交,江缓是小人行径,若不借他国之力,恐怕世族们永难翻身……这几日我想着他是阿姊的夫君,我不能害阿姊啊……何况姐夫心思极细,书信又是我的手笔,他自然做得滴水不漏,我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在说出“姐夫”二字之后,宁询仿佛是破釜沉舟,也不留片刻喘息,将一切和盘托出。
  宁谦仿佛被惊雷击中,呆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阿兄……我自知是死,并无他念,只是我这一死,对于柳渊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于朝堂于大业,又算得了什么?”宁询一边痴笑着,一边落下泪来,“阿兄,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宁谦此时却微笑起来,手指轻轻为宁询梳理着纠结的乌发:“阿询,我记得你还未取字吧?”
  “阿兄……”
  “如今族中怕是也无人为你取字——是我糊涂,直到除夕时候才想好了‘子诹’二字,可惜已不能了……”宁谦为宁询挽起发髻,“只是你不要怪罪从兄。”
  细弱的阳光,在宁谦指间跳荡,点缀了宁询的长发,仿佛多年前他初次束发,也是由宁谦梳篦,有阳光掀开古旧的楠木窗,在镜前闪一轮光华。
  十五岁的他,一边别扭赌气说着难看,一边沾沾自喜地拉着从兄,在伯父与从姊面前晃了又晃。
  还有那一身锦缎的深衣,乌墨丝线绣着流动的纹样。
  宁询举起手,握住了从兄摩挲自己发丝的手指。
  江缓正靠着长满青苔的砖墙,笑着与狱卒们闲聊着琐事,看上去自在随意,只是仿佛不经意一般扫过门内的目光,总是含着担忧。
  “湍之。”宁谦出现在门边,冲他点一点头,又对狱卒们道,“麻烦几位了。”
  狱卒只是憨笑着摇摇头——国子祭酒是奉旨前来,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你怎么样?”江缓并不问宁询如何,只是俯身用衣袖替宁谦擦了擦冷汗。
  宁谦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苍白得可怕,却勉力笑道:“没事……心愿已了,并无牵挂。湍之,你先回尚书台去罢,我如今也有车驾,自己回去便可。”
  江缓哪里放得下心,但见到宁谦步履依然稳重,心想许是一时受了刺激罢了,恐怕子礼此刻也不想被自己搅扰。因此点头微笑:“也好。正巧练仪有些奏章须我阅过。你自己小心,万不可太过伤怀;我今夜再去探望。”
  “我知晓了。”
  宁谦望着江缓登车去了,才举步上车,还未坐稳,脚底便软了下去。
  他半跪着撑住车壁,锈一样的血腥气直直冲上喉头。宁谦攥住衣袖,掩口狠狠咳了几声,鲜红的血顿时沿着唇齿流淌而下。
  驾车的御者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反复问了几句“先生要回府吗?”一向温和体恤的国子祭酒没有回答,反而是那咳嗽声越发急促了。
  少年忙忙地回头掀了车帘,却见宁谦倚在角落,衣袖上、唇角边血迹斑斑,甚至连乌油的车幢,都溅了凄厉的血渍。
  “先生!”
  “回府吧……”宁谦声音虚浮地安慰着对面大惊失色的少年,“我没事……回府吧。”
  “先生,江令的车驾才去了不远,我追一追可以赶上的……”
  “不许追!”宁谦的语调陡然严厉,“尚书台那里一堆要务……大业一大摊子的事,不可再分心了……你听我的话,回府。”说罢,又呛咳了几声。
  少年叹一口气,先生明明与江令交好,此时不叫江令帮忙,又能倚仗得了谁?
  何况……先生现在真正是孑然一身了。
  少年无奈放下车帘,驾车前行。

  唯灯长明

  宁询处刑那日,漫天黑压压的乌云,笼了一浪又一浪的风。
  宁谦没有去送自己的从弟,他只是静默地坐在屋里,才换下的素服,又重重叠叠地罩上了身。案上油灯的灯芯曳得太长,垂着暗淡的光。
  宁谦低头专注地磨墨,砚里的墨汁早已满溢了出来,在案上流淌成一片漆黑幽深的颜色。宁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磨着磨着,身旁食案里的那些菜肴米饭,不知是杨婶热过第几次的了。
  终于是油尽灯枯。
  宁谦在黑暗中伸出手指蘸满了墨,怔怔地呆坐了半晌,然后也不自知地在窗纸上写了一个“宁”。
  手指在窗纸上摩挲着,略有些粗糙感觉,刺痛着指尖,周围的幽暗漆黑,一点一点漫溯而至。
  说什么平和安宁,最后又剩得下几个人?父亲、阿询、长姊……
  宁谦打了个寒噤,正要垂下手指点灯,却蓦地感到有温暖自窗纸的另一端传来,宁谦一怔,再挪不动手指。
  一团溶溶的灯火映上了窗纸。
  对方细细地摩着那依旧湿润的“宁”字,最后顿在宁谦的指尖上。
  手指在窗纸上投下纤长模糊的影子,又突然破开了窗纸,握住了宁谦的手。
  宁谦慌忙抽离手指,又撑开窗户——江缓立在窗外,却不言语,耳畔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一阵一阵,摧枯拉朽。
  江缓的素服大袖与长绦在风中翻卷着,如同院中被哭泣的风吹斜了的白幡。
  一切静默得可怕。
  “怎么不说话?”宁谦抬眼问道,手指却在孤寂又难受地在袖中攒成了一团。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江缓摇摇头,确是半句都没有多说。
  宁谦别开脸去,伸手就要关窗,干脆又生硬。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
  干涩的“吱呀”声戛然而止。宁谦僵着手指,却垂着头,躲开了江缓的目光。
  “大门紧闭,也不让杨婶出门,上朝也不见你,国子监我去了不知多少遍,练仪这几日叫苦不迭……”江缓插好手里的灯笼,苦笑一声,“好在今夜倒了寒气,否则一街的人都争看尚书令翻墙。”
  宁谦依然默然无言,目光停落在素白丧服的衣袂上,一片惨淡。
  “我刚才听杨婶说你又什么也没吃。”江缓大步绕过窗口,开了门,“宁询兄弟还等着你揪出柳渊,饿着哪里有气力?”
  江缓躬身剪了灯芯,又重新点上了灯火,然后走到宁谦的身旁,扶了扶他的肩膀:“子礼,你若是想哭的话……”
  “我是想哭,可惜哭不出来……湍之你说,怎么就哭不出来呢……”宁谦苍白着脸微笑。
  “子礼。”
  “我问问杨婶,酒的话窖里应该还剩下几坛,都是前几年远含那里送来的,子诹那小子每次来,都要骗去一两坛……只是后来黥了字之后便再不来了……唉,剩了那么些酒,他怎么就不来了呢……”宁谦跌跌撞撞地要出门去寻酒。
  “我去吧。”江缓拉住他,“外头冷,你等着。”
  “江令你看看,我家先生多好的人,怎么就有那样多不成器的亲戚……”杨婶絮絮叨叨地领了江缓去了后厨,“不是我这老媪要说珣儿的不是,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那模样可怜得很,谁想到竟然去做这样下作的事来!先生白白为他想了那样多……”
  杨婶犹自忿忿着,江缓却塞过一包东西来:“茯神还有酸枣核磨的,麻烦杨婶熬了热汤之后放进去,养心安眠的。”
  “江令不要酒了?”
  “不要酒,如今酒和汤于子礼而言都没什么区别,我只担忧他郁积于心,宁询的事再无可挽回,如果他因此失神,就是雪上加霜了。如果能睡下去,还好上许多。”江缓叹道,“宁询的事,如果不是柳渊利用,也不会发生。”
  “我们先生就数与江令最为熟识,江令可要好好开导一番才是。算老媪求您的了。”
  “杨婶说哪里话?子礼的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
  只是如果是简瑄,一巴掌过去狠狠教训一顿也就豁然开朗了,可对方偏偏是宁子礼。
  江缓转头望着幽暗的院落,身上的素服依然被风刮出了白浪。
  “子诹刚来的时候,比我厉害得多,一桌的菜全被他搅得惨不忍睹,我那时和父亲怨愤了几次,闹着要把他赶出门去,如今想弄一桌的好菜,他也不能来了……”
  “抢完吃的还和我抢阿姊,还总要吵着阿姊说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这种事情哪里是阿姊可以编出来的,子诹不管,在院里大哭,我气得和他打了一架,闹得三个人都没有晚饭吃……”
  “最后一次他要走了,我嘴上没说,心里真是高兴。若是早知道如此,我又怎么不会将他留住……跟在我身边,就是一时有了错,我也能担着……”
  “还有上次黥面之事……倘若我代他受了刑,子诹一定不会做这样蠢事……”
  宁谦兀自说得倦了,抬眼望了望对面坐着的江缓:“我说那么多做什么。湍之你一定后悔今夜来看我了罢……”
  “不,我只后悔一年前在白鹭岭,没有狠心将你留下。”
  宁谦实在是倦了,只是懵懂地瞅了江缓一眼,还未来得及深究那句话的意思,就已经枕着桌案沉沉睡了。
  江缓趴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守着,听得宁谦朦胧中说了些破碎的词。
  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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