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缓趴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守着,听得宁谦朦胧中说了些破碎的词。
江缓凑过去听了,才知晓念得是“阿姊”,又反复等了许久,梗得后颈酸疼,还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颇有些失落地坐到了一旁。
宁询一事,并不能在朝野中掀起太大的波澜,众人茶余饭后地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倒是身着素服的江缓,成了朝中一大奇景——要说是宁谦服素还有道理,这江缓又凭什么?
众人摸不着头脑,自然要胡乱猜测一番,当然所得的结论也不知是该让人哭还是该让人笑,荒谬古怪,无奇不有。有的说江缓是宁贤与江家侍妾所生,有的说宁询阴魂显灵,江缓被魇了几次,害怕了所以特地着孝弥补,还有的竟然说江缓才是通敌主使,一时心虚……
小皇帝简瑄这几日听着那些风言风语,越发起劲,只是总没听见歪打正着的。一日宫人又传了些有的没的道听途说,简瑄眨巴眨巴眼睛问道:“有没有传江令和那姓宁的……”
“回陛下的话,这些个不堪入耳的,小奴实在不敢和您回禀——有传江令君和宁询素有暧昧……”
“谁——宁询?”简瑄险些滚到地上,“江缓和宁询……”
简瑄实在憋不住想笑,又瞅了瞅身边正襟危坐的苏粼,到底还是忍住了。
“只是谣言不攻自破——因为如江令君那样风度翩翩的君子,哪里……哪里会看得上……看得上宁询……”
“是是,此话极有道理。”简瑄一边郑重地点着头,一边几乎忍岔了气。
苏粼一直蹙眉望着简瑄,目光里五味杂陈,又蕴着一丝不悦。
简瑄知晓苏粼一心除了他过世的父亲便就是这个江缓,自己倒被挤兑得半分位置也无。虽然不太高兴,小皇帝忙屏退了一众宫人,意外地放缓了语气道:“阿粼,其实我也很担忧宋祭酒和……江令。”
“回陛下,微臣愚钝,觉察不出陛下忧心,实在是微臣之罪。”苏粼这话回得冷淡又利落,直把简瑄噎得哑口无言。
“那……不如我们今夜去看望……”简瑄一时不知该说“两位”还是“宁祭酒”,又想起那形同虚设的将军府和尚书府,心道不如将那将军府的牌儿换到江府去,再把宁府的牌儿也换过来才好。
而宫墙外头,下朝后的宁谦与江缓正一起走着。
宁谦这几日因为受了太大的打击,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只是目光变得更加清亮,却也不大与人说话——或者说众人不大愿意与宁谦说话了。也是,宁询犯了那样的滔天之罪,又有谁愿意和他的从兄宁谦过从甚密呢?只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更有幸灾乐祸之徒有事没事地上前冷嘲热讽几句。
宁谦好像已经习惯,只是淡淡笑一笑,倒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只是此时他们撞上的,却不是一般的幸灾乐祸之徒。
宁谦看到三尺之外立着的玄色身影,正是一脸讪笑的柳渊。
“江令——哎呀,这不是宁祭酒么,唉,才几日工夫,怎么就这样形销骨立……莫不是服了什么升仙散方?江令可要好好查查。”柳渊和江缓说话,目光却在宁谦身上流连不去。
“查什么?”江缓探了身子凑在柳渊身边,盯住他的脸庞笑道,“我看看——嗯,不知是查哪一个散方——额头上的还是右颊上的?”
“江湍之!”
柳渊气个不住——因著城郊神医的奇药,众人黥面的事才得以暂时化解,虽然那药敷在脸上奇痛无比,好似撕扯肌肤一般,但到底让那伤痕浅了八分,如今江缓旧事重提,柳渊自然又羞又恼。
“不查便不查了,柳侍中何必动怒么?缓费心反复琢磨,也还未嫌烦躁。”江缓说话时笑吟吟的,仿佛漫不经心的调侃,却比适才在朝堂上还要可怖万分。
柳渊正欲走开,一贯沉默着的宁谦却仿佛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柳侍中越发有当年的柳氏之风了。”
柳氏最辉煌的日子要往上数三代,尚书令柳瑥天文地理无一不知,经纶治世别有手段,又身受辅国重任,光风霁月,一时无匹。
柳渊听得宁谦提及柳瑥,也不解着他为何突然说起,江缓却拉着宁谦走得甚急。
曾祖……曾祖的北地方言说得极好,那年北方的使者到来,和曾祖相谈甚欢——
柳渊回过神时,早就不见了二人身影。
“看来宁询什么都和你说了。饶是如此,宁谦,你亦无他法!”柳渊冷笑着,缓缓向自己的车驾走去。
宁府前。
“你不该一时冲动说那句话。柳渊多疑,此刻一定想到其中深意——万一将那些证据之类尽数销毁,就再不可大白真相于天下了。”江缓下了车,来到宁谦车旁,替他掀了车帘说道。
“即使不说,恐怕也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如果能震慑住他,也不枉费子诹的心思了……”宁谦苦笑着下车,“尚书台那里多的是事,你何必……”
“喂!你们两个哪个是宁谦?”童稚的女声清脆干净,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毫不客气。
两人四下望去,却看见墙根处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拿两根灰蒙蒙的带子捆着,基本看不出底色,甚至连穿着也不修边幅——明明是上好的锦缎襦裙,却皱巴巴地胡乱耷拉着,绣着蛱蝶的花鞋提在手里。
她正一边磕着鞋里的土灰,一边极是挑衅地望着宁谦和江缓。
“倒像是西域贡来的白绒球猫儿,只是不知在哪一个旮旯堆里滚过。”江缓言简意赅,但形容得万分贴切,“喏,找你的。”说罢,又让御者们将车驾到了后院去。
“我就是。小姑娘有什么事吗?”宁谦蹲下 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长得没他好看,比起我娘更是丑上百倍,莫不是唬我的吧?”小姑娘并不相信宁谦的话,乜着眼睛,语调也很是不怀好意。
宁谦并不介怀,笑了笑,掏出钥匙开锁进门——因为变故太多,他担心牵累了杨婶,便寻了个理由打发她回远含看看,如今整个宁府只剩他一人了。
“还真是你!”小姑娘大步跨过门槛,“我没想到小舅舅是这样子的。”
“舅舅?”宁谦和江缓面面相觑,“你娘是?”
“我叫宁珍,阿娘单名讳语。”小姑娘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道。
“怎么是叫宁珍,不叫柳珍?”江缓不急不慢,反倒问了旁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放……”与宁语性子大相径庭的宁珍小姑娘似乎想要破口骂些什么,又忍住了,“阿娘说不好骂人……我为何要和那老家伙姓?他几时来看过我和阿娘,又总不让我和阿娘相见,他算什么!”
这下,连江缓也被她说得怔住,一时不知怎么回她的话才好。
宁珍却回身用力关了大门,然后从身上掏出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札,塞进宁谦手中:“阿娘让我送来的——唉,我好容易偷偷见阿娘一次,话还没说半刻,就被她遣来送这个……”
宁谦凝神一看,都是些拆过的旧信。他随手启了一封,竟然是写给北地君主的信件,更令人吃惊的是,这是柳渊的笔迹!
“你娘现在可好?”宁谦顾不上什么信了,连声音都禁不住颤抖着,仿佛要把一腔的担忧与思念都抖落而出。
宁珍不以为意地拍拍手上的土灰:“谁要是对阿娘不好,我便狠狠揍他——小舅舅好歹是天地丈夫,说话怎的这样不干脆?我娘要我带话给小舅舅——‘宁家儿女,从来不是畏首畏尾之徒,因小义而失大道者,不配为宁氏族人。’”
宁谦顿时浑身一震,几乎将那一捆信札跌在地上。
一旁的江缓听到宁珍摹仿着成年女子的语调说着那些话语,忍不住笑道:“不知宁姑娘如何将这等重要的信札弄到手的——唉,果然是宁氏族人,你们一个个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子礼你——”
宁谦猛地抬起头来:“湍之快去你府上,我去宫中,苏将军和陛下,无论找到哪一个都行!要快!”
江缓还来不及应话,宁谦已经冲出了门去,留了被漆门撞落得尘埃四散而下。
“子礼,你再着急也该备车吧……”江缓苦笑着,又忙不迭去后院叫来车驾。
“诶,你为何也同我舅舅那样着素?”宁珍一路小跑着跟上,拦住江缓不解道。
“因为——因为你的小舅舅把我买下了啊,嗯,拿一句话把我买下了。”江缓回答着,玩笑似的话语,却答得一本正经。
十一年前,在满院乌烟瘴气的背景的簇拥下,那个裹在黑緄白裳中的男孩子,绷着泛红的脸,郑重其事地许过一句诺言——“我在这里等你。”
那是我十三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的承诺,与琼浆玉液无关,与醉生梦死无关。
你在等我。
所以子礼,我愿意回来。
不计生死,不顾艰难。
宁语正端坐在菱花铜镜前,专注地梳着披散垂落的长发,簇新的白衣将那如云的鬒发衬得更加乌黑。
这一头青丝,自她五岁时不小心铰落之后,就不曾再剪,算而今恰恰蓄了二十五年,如瀑般垂了一地,在阳光的映衬下,反射出微微地黛青色来。
“谁让你穿素的?!盼着我死你好得意?”柳渊一脚踢开了门,大声吼道——吓得守在门外的一干女婢纷纷躲了开去。
宁语连头也不回,只是淡淡说道:“从弟陨逝,本该服素——夫君非要做如此想,我亦无法。”
柳渊冷笑道:“你少与我装模作样,书房地面青砖暗格里的那一盒东西,你究竟放哪里去了?!”
“夫君自己丢了东西,怎么倒好来问我了?”宁语从妆奁里取了一支木簪,绾了一束青丝,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你说也罢,不说也罢,不过是烦我动手而已。”柳渊恼羞成怒,心中又虚又急,竟随手抽出佩剑,不管不顾地疾步冲到宁语身旁。
“说!究竟弄到哪里去了?”
宁语瞥一瞥架在颈边的冰凉剑刃,从容地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