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而坐的正是苏庚将军的长子苏鸿,他只是笑道:“哪里是什么好酒,不过是陈了几年而已。去年的事情,我还没谢过你呢!”
江缓的手一抖,几滴残酒落在他的前襟交领上,晕开了深色的水渍。
“湍之你怎么了?”苏鸿不解地问道。
江缓稳了稳心神,摇了摇头:“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我这里倒有一事求苏大哥帮忙。”
“什么事?湍之你尽管说。”苏鸿虽然心中疑惑已然是太子太傅的江缓怎么会有要他帮忙之处,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侯旭破了京都。”江缓顿了顿,“苏大哥可知道此事?”
苏鸿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冷冷地答道:“破得好。他不是宁愿千金买笑也不愿救苏城内万人性命吗?卫懿公要以鹤为将,他的美女们总比那鹤能干许多吧!”
“但他最终毕竟拨了粮。”江缓将酒盏倒扣在案头,轻轻地磕碰出脆响。
“那是湍之你的功劳,与他有什么相干?”
“我纵然是相如、唐雎再世,即便有苏秦、张仪之才,也须得他下诏,才能拨粮给苏大哥救急。何况,先皇当年所留遗命,苏大哥已然忘怀了么?”江缓支着下颌,反问道。
苏鸿只是拎过一坛酒,摩挲着上面冰凉的瓷釉,却不说话。
江缓觉察出苏鸿的犹疑,心中甚为庆幸,又道:“再者,此事并非是他来求苏大哥,而是我要苏大哥帮忙。”
“那你要我怎么和全城的人说?城中男子人人演兵,以一当百,可是去岁的粮荒几乎将他们逼上绝路,我能和他们说什么——说今上又需要我们为国身死了?”苏鸿苦笑道。
“如果这个人不是今上,而是苏大哥刚才见到那个孩子呢?”
“湍之,你这是何意?”苏鸿突然警惕道。
“我无意隐瞒苏大哥。那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太子简瑄。”江缓微笑地又为自己倒了一盏九酝春。
“湍之你怎么能把太子弄到这里!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万一有人觉察……”苏鸿几乎是吓出冷汗来,又是着急,又是无奈。
“苏大哥适才还说不再理会……果然也放不下。”江缓低头抿了口九酝春,兀自淡笑道,“的确是再好不过的酒了。”
出来的时候,天色竟已有些褪去了乌墨般的颜色,染了幽深的蓝。
江缓揉一揉额角,适才的商讨着实让他有些头晕眼花,一出了门,褪去了陈酒留存的余热,顿时感觉有些寒意。山谷中最易起雾,此时裹了一浪又一浪的白色云气,迷蒙之中恍若山市蜃景。
那细纱一般的云雾中有人擎伞而立,江缓定睛去看,原来是宁谦正一边跺着脚瑟缩一边不知等着什么人,那纸伞托着翻卷的云雾,如在仙境。
见到江缓走来,宁谦笑了笑:“那个……他肯不肯……”
江缓其实早已意会,只是发觉宁谦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有趣,笑道:“哦,露重云深,我当你是忧心我大半夜回去着了寒。哎呀,以礼为上的远含宁氏……”
“我,我也忧心……”宁谦被江缓摆了一道,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自己太无道理——江缓和苏鸿说了一夜,自己怎么能全然不顾,急急地问什么发兵的事情!
宁谦后悔莫及,却早已忘记了他为了等到江缓已经打伞在此立了一个时辰,连身上的暗赭深衣都被露水浸出一团团水渍来。
江缓只是笑着接了宁谦的伞:“快走吧。士族大家之子站在这里被弄得一身湿透,让人见了不好。”
“你自己不也是士族大家?”宁谦躲在伞下,反问。
江缓一怔,随即忍笑附和道:“是是,我也是,我也是。”
露水顺着伞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江缓和宁谦回到住处的时候,简瑄正立在门口,换了朴素的衣衫,脸色也少了些原有的病态,只是开口说话带着更深敌意:“江缓你真龌龊。”这次连“太傅”都不叫了。
宁谦几乎魂飞魄散:“殿下您……”
江缓大抵知晓简瑄的误会,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殿下所言极是,微臣本就不是清高之人——不过殿下大可放心,微臣无意回京都享那封侯拜相的功劳,两位幼弟还在白鹭岭等微臣回去。”
简瑄原本做足了唾骂江缓的准备,此时听闻江缓的话,反倒愣在那里。
江缓却是干脆,推门进屋,再不言语。简瑄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气得浑身发抖,扔下一句“那倒好得很”,也抬脚走了。
宁谦以为江缓因简瑄的话而生了气,忙去敲门,才发觉门不过是虚掩着。
江缓正在摆弄他的那件朝服——黑底红绲,端肃无比。
听闻推门的声音,江缓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东西我也再用不上了,不如送你。”
“你费尽心思要让殿下回到京都,为何如今自己又不愿跟随?”宁谦哪里管得了什么朝服,径直问道。
“侯旭残暴贪财,最擅啖食人肉,太子比起他来更易成为仁君。再者,在其位者谋其政——那时我是太子太傅。”江缓笑了笑,“如今不司其职,何必去搅那浑水?再者——太子心中总以为我图谋不轨,君臣有了嫌隙,恐怕什么事也做不成,不如让给你这个‘当世管仲’。”
“可是……”宁谦很想问江缓难道官职就那样不重要——如江缓那样的世家之子,能在朝堂里指点江山,不光是自己闻达,连家族也会万般显赫——但又觉得这么问实在是侮辱江缓,因此不敢多问。
“何况那东西——不过是换几句清谈、一柄玉麈罢了。”江缓道,“我可既没闲情也没老庄的超脱气概,去陪那些不沐不洗整日扪虱饮酒的贵人们谈笑。”
宁谦深感落寞,又寻不出什么话来挽留江缓,只得勉强地接了江缓塞进手里的朝服,内心默念了几回“白鹭岭”。
“庆宁十一年四月,吴中太守侯旭反叛,攻京都,城遂陷。
“五月,苏城守军苏鸿率众至京都城下,设百尺楼车,围城十日,又以火车焚城东隅大楼,遂破之,拥太子简瑄为帝,改年曰广顺。以苏鸿为大将军,宁谦为尚书令。”
郭循记下几列飘逸的字迹,顿了顿,又往下写道:
“然太子太傅江缓,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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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谦此刻才恍然大悟,当时在江缓面前夸下“成为春秋管仲”的海口,是多么的荒诞可笑。
虽然如今自己成了大权独揽的尚书令,但却连尚书省一个南主客守尚书郎都不能管束。朝堂之内一片乌烟瘴气,众人皆以毫无法度、肆意清谈为上,宁谦只是远含宁氏的年轻一辈,加之士族大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尚书郎不过是众人之中的晚辈,宁谦又生性善良温和,哪里能制得住这些疯子!
可宁谦向来极是负责,因此事无巨细,竟全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宁谦常常是在尚书台内彻夜翻阅文书,更别提回府了。
那日正是反支,罢朝一日,宁谦却没得片刻喘息,熬到夜深人静、残烛将灭的时候才搁了手中的毛笔。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耳畔是滴漏乏味而孤独的声响,宁谦头昏眼花地伸手去取案角早就冰凉了的茶粥,才发觉上面落满了灯烬。
宁谦有些无力地站起来,没想到脚已经麻了,绊在案上,顿时那些奏章之类的全数倾塌,一地都是扎眼的字纸——上面写的几乎都是各地的神鬼显灵、枯木复荣的离奇故事和臣子们的清谈闲语。
宁谦突然觉得一阵钻心的疼。
他勉强弯下腰去捡那些奏章,一册又一册。
这一册,奏报的是“风流舍人”杨壹因吞服符纸灰烬过多而死。
这一册,奏报的是给事中沈贺与右卫将军主簿赵延因清谈而打了起来,最终二人皆伤。
这一册,奏报的是几位颇有才情的士子于道路上饮酒作乐,以至闯入中书舍人王缍家中,拉了王夫人评头论足。
这一册……
还有这一册……
——满城都是这样的人,还为国身死呢,我看只见病死,不见为国。
江缓立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笑容浅淡,袍角飞扬。
“湍之,我赌输了。”宁谦怀抱一堆散发着散剂甜腻香气的奏折,跌坐在案边惨笑道。
门外,六月的风携裹着沉闷的热浪,一下一下叩击着每一片角铁,声音却仿佛锈蚀一般,不复当年的清脆。
简瑄也是被这样的沉闷撞击声惊醒的。
他裹着丝缎的衾被,瑟缩在偌大的矮榻的角落里,额上的冷汗涔涔而落,将乌黑的鬓发浸得湿透,唇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适才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梦境里漂浮着血腥的气息,宫内依稀是当年的香烟缭绕,望春花刚绽了蕊,却映不出日光的颜色来。他曳着乌舄,怎么也走不出这宫墙重叠的地方。跌跌撞撞几圈,抬眼望见了那六驾的羊车。
是父皇。他急急地朝那一阙宫门跑去,却冷不防望见一双眼死死盯住自己,用最仇恨的目光。
仿佛利刃狠狠地扎进心中。
身边的白羊嚼烂了望春花,满嘴的鲜绿色汁液,沿唇角流下来,如同奇异的血。
……
简瑄捂着衾被,好似惊慌的小兽,哀哀地胡乱叫出声来,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回荡着,只有余音相互应和,更显无助凄凉。他用力扯着绸缎,甚至撕裂了被面才勉强渐渐平静,虚脱一般倒在榻上。
他侧过头望见那幔帐随风卷起细细的浪,如同两个月前江水翻腾的波纹,又仿佛要勒住自己的呼吸。
简瑄又恐惧地叫了一声,喊的竟是苏粼的名字,连他自己也怔了一怔。于是便踉跄着爬下了榻,跌跌撞撞向外冲去。
大业的散漫精神,在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得以体现——简瑄一路往宫外闯去,过了不知多少道的门,不是躺卧着睡梦正酣,就是懒怠开口留住小皇帝,简瑄越发觉得苦涩,茫茫然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京都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