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不禁带了一些讥讽自嘲的神色,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低声说:“你终究不明白……这世上有个爱你为你的人,是多大的福分……”
“台甫明白?”
他叹息。“……我明白,可是,也仅限于明白而已。”
我们两个都不是喜爱谈论风月的人,薄薄的几句有关儿女情长的话后,便不约而同的转开话题,谈起其它来。
这话题一转,便人文地理无所不包了。第一次与台甫相识,便惊讶于他的博学与深奥。仿佛这世上万物已然被他尽数看透,连那最不可预知的未来也早已于他掌握之中,常常一番论战下来,总令我有“今日劈破旁门,才见得明月如洗”之感慨。而如今,相交虽深,却更是觉得台甫深邃不可测度,哪里是凡人该有的心智?
“吾所见之万民,受生何不均匀,有宝贵,有贫贱,有长命者,有短命者,或横罹枷禁,或久病缠身,或无病卒亡,或长寿有禄,如此不等,愿台甫辩之。”
“生民穷穷,各载一星,有大有小,各主人形,延促衰盛,贫富死生。为善者,善气覆之,福德随之,众邪去之,神灵卫之,人皆敬之,远其祸矣。为恶之人,凶气覆之,灾祸随之,吉祥避之,恶星照之,人皆恶之,衰患之事,病集其身矣。”
“人生寿命合得几许?”
“人生堕地,天赐其寿,四万三千八百日,都为一百二十岁,一年主一岁,故人受命皆命一百二十岁,为犯天地禁忌,夺蒜命终。”
“或有胎中便夭,或得数岁而亡,此既未有施为,犯何禁忌?”
“此乃祖宗之罪,遗殃及后。”
“曾闻台甫所言,世人违犯,卧不安席,罪可解乎?”
他忽然怔住,许久不语。
“台甫?”
“哎呀呀,大哥可是被问住了?”
一串秀气的脚印踩过我落在地上的衣角,我啊呀一声翻下蒲团,张口结舌地看着罪魁祸首嘿嘿地团坐到台甫旁边,她明明是笑眯眯的,转过头对我眨眨眼睛,却令我顿时觉得一股子寒气扑面。
我不是第一遭见她。这天杀的祸星!
我只晓得这表面看来稚气得很的女娃娃是台甫的妹子,或许是认的妹子,远没有台甫的亲切随和,满肚子绕的鬼主意不说,有时板起脸来隐约还有些属于男子的霸气,但是偎依在台甫身边时却又很可人爱。总之也不是凡物。
这会子她一面抡着小拳头为台甫捶肩,一面笑道:“大哥恐怕是答不出来,要我说,不该犯的罪过便不犯,自然就不会为如何解罪头疼得紧了。兰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摆明了不是对我说的,看她不时瞟着台甫的眸光就懂得了,可是话面上问了我,我还是喏喏地答了几个是字。台甫瞧着我苦笑,拉下她的手,“翎儿今日来所谓何事?我不是说的三日后与你琼崖相见么?”
她闻言深深看过台甫一眼,缓缓垂目下去,有些泫然欲泣的样子:“三日后……三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大哥了……只不过想再多看看你,多陪陪你,不行么?大哥你忒绝情,不体谅我心意也就罢了,竟然还责问我。”又咬了咬嘴唇,忽然扭头横着我气呼呼地说:“莫不是这三日大哥你谁也不见,就为用来见这木头呆子?这愣愣的朱砂蝉儿能点化么?自认卑微又不肯解事的块料,用了心思也是白费!”
她噼里啪啦一串,话可是刻薄到骨子里去了。我见到台甫眼色微微不悦,抢先应承道:“是是,我就是不太解事,木头疙瘩一个,翎儿姑娘这话是说到根底上了。”
敢说不是么?第一次与这女娃照面,不过是说了一句“别救我,让我去死”,她就劈头一耳括皮笑肉不笑的说:“你死了岂不浪费琼崖哥哥救你的一番心意。想死?我不点头就休想!”好辛辣的手段!就这一下子便令我对她怕上了十二分。所以这个时候只能顺着她的话头说。
可是我这样说了后她却怔了怔,盯着我半晌不说话。我陪笑,她哼一声,扭过头去。
“对了台甫,方才翎儿姑娘说台甫三日后就见不着了,莫不是台甫要远行?”我这话音刚落,翎儿姑娘的倩影猛然僵住,台甫却不当回事儿的随意答道:“是呀,要远行。”
“远到哪儿?河间府?西宁州?”
他笑了笑:“咫尺之遥,还若天涯。”
我愣住神,心想这话里透着玄机呀……
那厢忽然撒娇:“大哥,我有些饿……”
台甫听了淡笑道:“那好,反正已经近午,我去准备些蔬果,大家也好裹腹。”说罢进里屋去。
这时翎儿姑娘缓缓扭过头来,咬着牙齿说:“你恨我对你刻薄吧?专挑我的痛处问!”我吓了一跳,先叫冤枉,正想接着辩驳,却瞧见那对汪汪的大眼里忽然湿漉漉地掉下一串泪珠子。这一呆,我竟然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丫头霸道的时候见多了,除了“那一次”,何时见过这样可怜的样儿?
“我巴不得他走不成……你……你还追着问……”
“……远行而已,这高人都爱远行游历四方,又不是不回来……”
“住口!”她跳起脚,嘴唇颤了颤又没能说出话来,一根手指戳着我抖半晌,忽然又闭上眼睛颓然坐回地上。随着长长的一叹,泪水终于流了满面。
……这样悠长而苦痛的一声叹息,比起台甫同样悠远却更加寂寞的那声,竟是一般的沉重难以品味。
我不敢追问泪水后的缘由,隐约觉察到这其中天大的干系,或者难以向外人道的复杂牵系。我甚至更加不敢去想他们的身份来处,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她纤巧的手指抹去一串串的泪水,虽然一直抹不干净,但紧蹙的眉头却皱出一丝明显的刚毅。哭到后来,泪水终于见少,残迹缓缓滑过她没有表情的脸颊。
“……呆子,我问你件事。”
“您问您问!”
“那位白小姐……若是日后依旧缠着你,你如何令她死心?”
我怔愣半晌,苦笑一声:“姑娘调笑我了。”怎么能说是人家缠着我呢,不过是我这人有逗人一乐的用处罢了,等她玩得尽兴了,自然会放过我。
“我调笑你?”
“翎儿姑娘,你先前也说过了,我这么块废料,怎么会有人动真心,更别提什么死心了。”
“……”她目中闪了闪,“果然是个呆子……”
“啊?”
“你还呆在这里吧,等会子大哥出来,你替我说一声,说我先行去了,明日再来。”她起身,临走望了屋里很久,最终还是叹着气一步步消失在梅林氤氲厚重的雾气中。她这一来一往,也不知晓是为了什么,好似就为哭的这场?
女人哭我其实见得多了。爹过世时娘亲哭得死去活来,娘亲过世时我没哭得出来,毓儿却哭得泪人一样……是了,毓儿哭的时候我是见得最多的。记得上一回还是她跑来我的私塾哭着说,我就跟着你,就跟着你,入赘又怎么了,不还是我跟着你么?!她那一哭连女孩子家的矜持都不要了……我想不过是逗着我玩何必如此的认真好像假戏真做似的呢……一面这样想,一面心里阵阵的抽着发颤。
“兰兄?”
我听着台甫叫我,慌忙抬头却见他凝目于我,伸手一摸,才发现几颗水珠子挂在面上。“眼……眼里进了砂子……”
他扭过头去,淡淡的说,“翎儿走了?”
“嗯……”
“蔬果备好了,你随意进些吧。”
果然是极体贴的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我低着头与他进去屋里。
晌午过了,还有下半晌呢。家里童子眼巴巴的守望,也在这时被我狠心的丢去脑后了。
……我不是逃避,只是输不起。
我不是真的呆子,只是明白了事情,却又硬要让自己不明白。
情之一字,不是输,便是嬴。我白长了二十四年的个子,却从未弄懂过如何区别这输赢。输赢也是一线之间,恰如爱恨,一体之两面。我以往也忍不住问过台甫,纵使知晓他那样清雅的人不定会回复我这般俗不可耐的疑惑,却还是问了。台甫未嘲我,只是看着我,露出几乎无法识别的笑容:若是你觉得无悔,觉得开心了,哪样结局不是嬴呢?
情这一字,给得多,便是乐;索求得多,便是苦。这个道理,我倒是从那话里听出来了。
只是想起幼时偷偷去毓儿家时,也曾见过白府的二姨娘依着窗楣落寞的唱: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这样孤单可怜的调子,一点也不似得宠的妾该唱的。后来姨娘在房里吊死了,许多人都说她又想荣华富贵又忘不了旧情郎,太贪心。这便是索求太多的恶果。
……我不贪心,因而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求什么红颜知己……我不怕求不得,却怕求得了输不起……唉,我这样懦弱的人,果真如同翎儿姑娘所言,当真是点化无用的。
我很沮丧地将这些说给台甫听,他却说你能想到这些,总算是有慧根的。我苦笑道:“台甫莫安慰我,这些个事情,非当事者不能懂得其中辛酸,他日台甫若是也有了情孽之祸,就明白我此时心境了。”
他很平淡的看我一眼:“你怎知我没有?”
刹那间我是真目瞪口呆了。
我没料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
——台甫是何样的人?打相识起,便令我觉得如沐春风仙风道骨般的人物,这样脱俗之人也会耽于一个情字么?我以为他纵使面对一张情网,也不至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可台甫从不打诳语,由不得我不信。于是只能斟酌着那张平静而丝毫看不出烦恼的面孔,猜想是怎样的情祸。
而后与台甫又说了许久的话,道别时,月已上中天。他缓缓说,你回去后,凡事小心些。
我走出篱笆院子,半道里回过头去,台甫站在原处向我微微的笑着,温柔的目光几乎令月色流曳的冰冷不复存在。这样子还是不含情的,若是含了情……忽然惊觉:我这是想什么呢,这些原本就不是该我想的。这样想怕亵渎了台甫,我颇觉惭愧的离开了梅林。
月盈星黯,因而一路上的夜色未免单调,远没有星子布满天穹时的变幻多端。距离城门关闭还有大半个时辰,我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