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星黯,因而一路上的夜色未免单调,远没有星子布满天穹时的变幻多端。距离城门关闭还有大半个时辰,我不紧不慢的走,凉风习习,也很惬意。只是毕竟不早了,土道上只有我一人徒步而行,且又没到蝉虫该出来的时节,一路我只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
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人,很寂寞。
我想站在篱笆院子里目送我离开的台甫,一定和我一样的寂寞。
尽管他有那样平和温柔的淡淡的笑容。
我没见过他寂寞的表情,却听过他寂寞的事迹。那个本来很娇憨的丫头之所以总是针对我,就是因为有一日我曾在她极度哀恸丧失了起码戒心后听到了台甫的种种。她或许有些心虚,或许觉得很失分寸,总之对我开始迁怒怨愤。她说那些都是她乱说的,叫我不要信,可是她越这样,我越深信不疑。
我几乎确信了台甫在极度痛苦的爱恋着一个人。可是我看不出那痛苦。
台甫与我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是高人,我是凡夫俗子,我被自己的懦弱性情和情爱折磨着,并且毫不保留的显著于表。台甫却是那样的安详而沉默。我以为他比之我高明的地方,就是能忍我所不能忍,平我所不能平。最起码,他不会给人落魄可怜的感觉,只会让人觉得,被他所爱的人必定异常幸福……
换作是我,却不定了……
翎儿姑娘看我不顺眼时,没少说一些挖苦的言语,虽然刺耳难听,却又字字珠玑切中要害。如今我越来越怕她,其实也是为她那双锐利非凡的眼神,在她面前,我仿佛再也没有秘密,一切都被剖析得干干净净。她曾用很冷的声音对我说:“你,无非四字而已——妄自菲薄!白家小姐瞧不起你耍弄你?其实是这样想的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令人生寒。我被她说得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说得是,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如何能让别人觉得幸福?
我输不起,也给不起这样的幸福。
不知走了多久,“先生!”童子跑到我面前,埋怨地叫道:“早上出门的时候百般叮嘱了您,怎的还是这么晚回来?您看让白小姐等了多久!”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然回到了自己的草居,一道娉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从门里走出来,“悦方……”那双含情忧郁的美目朝着我,欲言又止。
这道美丽的倩影我曾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多到令我再也不敢入梦。
这时并非做梦,但是夜色中只有我冷清的身影,她单薄的身影,无言相对,恍若隔世。
我不是不懂她的用心。我晓得白家提出退婚后,她以死相逼令她爹改变的主意;我也晓得她一心一意只为我,只愿嫁我,可是……我更晓得她爹提出的入赘的用意。自然是要我知难而退了。一个落第的秀才,就算给他入赘,堂堂知府大人难道就会看得起?他不过是勉力维护一下女儿的心境,就等我自己识趣的挥剑斩情丝了。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不是没有想过什么都不顾只想和她在一起,可是……这世间,哪里如同书里说的那般美好,人人除了情爱皆不需考虑其他?现实的世道,远没有才子佳人那样的风景。书中的才子佳人,不愁吃穿,不愁生路,一生只为一场情爱,自然幸福;可我得愁,我如何能给她幸福?就算在了一起,相恋的甜蜜能维持多久,一年?十年?一辈子?总有一日会消磨于柴米油盐的琐事之中吧?莫非到那时,两人再来后悔当初的决定?
“悦方……”
“……毓儿,回去吧,晚了你爹会担心的。”
“可是——”
“毓儿,别再来了,死心吧,我不会娶你。”
“悦方,我可以说服爹的,只要你……”
“……毓儿……无关你爹的事,是我不想再与你一起了。”
“你!!”她惊骇莫名的瞪视我,颤声道:“悦方,你真要舍弃我?你忘了我们立下的誓言?你真不要我了么?!”
我移开视线,不敢去看她泫然欲绝的双眼。
我就是这般的懦弱。
……或许翎儿姑娘当初说的真是对的,我这人,除了懦弱之外,还执着着不可能有的完满。一旦发现这是段有可能无法善终的感情,我竟然可以轻易的选择放弃……
她任由泪水无声的滑落,她毕竟是知我的,因而看着我的神色便能懂得这已是我最后的选择。她蠕动嘴唇,轻道,悦方,并非我负了你。而后终于泣着夺门而去。
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我终于等到她绝望。
“先生……哎呀,白小姐!”童子追了几步,又跑回来,气呼呼的说:“先生您还不追?!”
“有什么好追的……”我慢慢向屋子里移动步子,身体如同被抽去筋骨般使不上劲。
“先生您真是的,人家白小姐晌午一过就来了,眼巴巴的等您到现在,您倒好,没说上两句话就气得人哭着跑了……”
我把门合上,童子叨念的话音被彻底阻隔在外,泪水也终于决堤而下……
这晚半夜弦声依旧幽幽的响起,分外酸楚凄凉。
我睡不着,拥着棉被,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子是才子及第娇妻在侧,一会子是书生落魄眷侣别离,一会子书里戏外,一会子世态炎凉。
最后竟然想起了台甫,想起那日翎儿姑娘泪眼婆娑地说道:“我错看了他,我以为,他一生与情无缘,却不料,他如今心上最重的,便是这个情字,他如今眼里仅有的,便是那个无情之人……冤孽,冤孽呀……”
“你没见过,他竟然就那样坐在两人的身旁看他所爱的人对别人温言细语嘘寒问暖,他竟然费尽心思的为他爱之人之所爱排遣忧难,他竟然能笑着为那两个人圆场只为他们和美,他竟然可以对他所爱之人说你终于求得了所爱这一生有他相伴真好……他的情意竟然到了这样卑微的地步;他的用心竟然到了如此庸俗的程度……这不是我的大哥,不是我那个无欲无求清绝出尘的大哥,不是我那脚踏七星才冠天下的大哥,不是那个我最敬最爱的大哥……他这是……他这是怎么了……”
她揪着我的衣领惨颜道:“我好恨!我明知爱一人并非过错,可是为何要爱得如此之苦?为何要爱得如此绝望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这样爱一场,究竟为了得到什么?……呆子!你这木头呆子!你知不知道,有个人无悔的爱你你该是多么的幸运?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珍惜该得天打雷劈的命运?!”
“姑……姑娘你放手……”
“我恨他!什么水然公子……呆子,你日后若是也作他那样负心的人,我便毫不留情的结果了你!纵使陪上我一生的修为也在所不惜!”
那时她恶狠狠的神态吓住了我,我知晓她最后的那句话并非真是对我所说,却还是不禁青白着脸想象被她所恨的人该是怎样可怕的下场?她竟然因为台甫……而升腾起杀机。这该是个可爱而娇憨的女娃娃呀……唉,莫非情字就是如此害人,连旁观之人也逃脱不得?或许连台甫这样的清流人物都逃不过的一个情字……真真是世间最难手书的一字了……
自然,我这般俗不可耐的小人物,便更无法书写这一笔了。所以在如泣如诉的哀婉弦声中迷迷糊糊睡去时,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惨淡笑意。
梦里有一望无际金色灿烂的油菜田,我折下一些小花,插在毓儿的发辫上。她羞怯的问我,好看么?好看,我答的时候笑得傻乎乎的。
这个时候阳光如此温暖,这个时候两人还是两小无猜。她在听到我的回答后悄悄绽放的甜美微笑,是我一生得以珍藏的宝贵记忆。我忍不住牵住她的手,说,以后我要为你折一辈子的花,替你插在发上,好看你欢喜的笑靥。于是她躁红着脸蛋儿由我牵着慢慢地走。那时我毫不怀疑我们可以这般携手走遍天涯海角直到沧海桑田。
可我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由于我的胆怯与懦弱。
我独自走下去,烟雾朦胧的梅林里,台甫垂首认真抚琴弹奏,每一夜幽缓悲楚的弦声便是流泻自他修长好看的指尖。月光映在他墨色的长衣褶皱里,冰样的光滑,冷清无比。他这一生或许就连与所爱之人携手都未曾有过,因而我总觉着他应该比我更加可怜寂寞。可他这样宁静安详的面庞,令人无法想象他真的被一个情字所折磨中伤。
台甫……你真的心平气和么……
他抬起头,温柔的笑意敛藏在深邃的瞳孔里……兰兄……他缓缓开口…………
——“先生!!!白小姐昨夜里自缢了!!!”
童子急促的拍门声与尖锐的长叫,终于划破我所有的梦境。青白的天光透过窗格子映照在微潮的地上,我的表情隐没在房间黑暗的一角。
……毓儿,去了……?
白府挂出了丧裱灯笼,手臂扎着白绢的人在院内外来来往往。
她真走了。
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羞怯美丽的笑容,再也无法见到她偷偷瞧着我的爱恋神色,再也……一辈子也,无法,再紧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先生……您别站在这里,白小姐因您而死,白家的人不会放过您的!”
可是我想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走呀,快走呀!!”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再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先生我求您了,我跪着求您了……”
——“兰、悦、方!!”
来不及,有无数的人影从白家红漆青墙的院门里冲出来,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吼道:“你害死了我女儿,还敢来吊丧?!我打不死你这祸害!来人呀,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打死他也不用偿命!!”于是瞬间拳脚夹杂着棍棒暴风骤雨一般径直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护住头却护不住身子,火辣的疼痛让我知晓自己皮开肉绽,或许血迹也渗透了单衣,童子被挤在圈子外惨烈的哭叫着,你饶了我先生你饶了我先生,他只是个弱书生,不能打,不能打!!
“——兰悦方,你辜负我女儿,你害得她惨死,我今日要你偿命!”
我惨笑,是,我辜负了毓儿,可是你这样的爹就没错么?是你逼我辜负了她。
突然一棍子横抽我的头,鲜血立刻溅出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童子的惊叫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