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
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喀啦〃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问一句话罢了,大不了是个死。〃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指着它道:〃那是什么?〃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仿佛很感慨似的:〃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急智生,冲口道:〃教我拉行不行?〃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你真的想拉胡琴?〃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很想拉胡琴。〃好难的哦。〃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好吧,房伯就教你拉胡琴吧!〃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阿非凑上一句:〃不用钱的。〃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别是真去了〃,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风球,就不要来了。〃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