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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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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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血呀!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罗,哭死你呀!〃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你〃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是,是替我〃呢,还是应该说〃是,是那两支曲子〃。
  他问得聪明:〃你是张凤回吗?〃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我不就是了。〃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两年吧!〃
  她又问:〃拉二胡很久了吧?〃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唔,很久了。〃他说。〃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哦〃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你是不是在做事?〃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没一定?〃她诧异道。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我在机场替人提行李的。〃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迟一点再跟你约练习时间。〃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窄密密的梯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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