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他在火光里看见凤回,一尊庙堂里的镀金女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拜她,向她祈祷,然而他亲近不了她,到不了她的梦里去。不知怎么,他陡地想起自己也姓张。他亲生父亲不是叫张明吗?他本来叫张非。他几乎狂喜,毕竟和她有点渊源了,真恨不得马上改回姓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他心耿耿地想,一定要。
但他见不着她,久久,像是失散了,她在远处一个地方,怀着他的孩子,想些什么呢?每天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样子有没有变了点?的确离他很远了,他们之间的空间逐渐膨胀,刮起了大风;那大风,永远吹在遥远的想念里。他也会想,将来怎办呢?想必要和凤回断绝的。孩子呢?归他?还是归她?娶她又不肯,见又不让他见。她自己有了主张,把他撇在外头,让他自思自想,想起来真是万丈深渊,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
唯有拉胡琴。但她还是在的,清挑挑的脸庞,映着月光有点玉的颜色。然而他明知道不是了,一心都是痛。还会听到她的扬琴,夹在他的胡琴中,像她的人,清新爽朗,他要在她的扬琴声中,把她的一生打得清亮;他已经在他的胡琴声里,把他的一生拉得凄切。两个人生,殷殷频频,纷纷繁繁;他不敢想,想到痛的地方;忍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他见她最后的一次,还是约在她那头,她说的:〃怕碰见熟人。〃他只是不信。她每天上班下班的就不怕碰见熟人了,拿这种理由搪塞他,连为他编一个充分点的理由都嫌费事了。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冷,他握一握,传电也似的传到他心里头去。她苍白而瘦削,快是时候了。肚子还是那么小,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他吻一吻她,也是冷,像一尊石膏像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很不得熬一熬她,把她熬出点热气来。就为了孩子吗?
〃你身体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没事,累了点。〃完全是干冰升华出来的声音。
〃胡琴拉得怎样了?〃〃还好,新的扬琴手,男的,打雷似的。〃她〃噗哧〃笑了。那条路,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剩下一家卖电器的,一家老小挤在店里看电视,撂下一桌的剩菜残羹没人收拾。
凤回依恋那点人声灯光,倚在店前的栏杆上吹风,她头发长了,中分披散,两边夹了花夹子,土得却清新。他面向她,明知道笑得牵强,还是笑道:〃你知不知道,原来我跟你同姓,姓张。我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才记起来的,我跟我继父才姓莫,我亲生父亲本来姓张。〃
自己都嫌说得噜苏,心里愈发着惊。只见凤回茫然应道:〃啊?是吗?〃
就这样了!他盼望了那么久告诉她这点百世修得的渊源,就这样了!他直矗矗地冻在那里。大而蠢,手长长,脚长长的,自己都嫌自己占地方。根本就是。天下间那么多张姓人,谁都和他莫非有渊源。
凤回是压根儿不愿意说话,莫非等不了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我要是真的想,早该和你断绝了,要不……〃
他猜也猜到下面的话:〃要不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言下之意,还是有点责怪他。说不怪不怪,到头来还是怪他。女孩子的心!他想她也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丁点不怕伤他心。这样下去,实在也难处得很。真的怎能相处下去呢?他彻头彻尾地配不上她,年岁比她小,学历比她浅,工作能力比她低。就算真娶了他,也会连累她到处让人看不起。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嫁得体体面面的?这一向,实在也难为了她。这样想着,他便暗暗下了决定,不再找她。
这一路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狠狠地忍了些时,算一算,差不多是时候了,可别孩子生出来了都不晓得。他打电话到她家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并不是平常那个,粗声粗气的。
〃你找张凤回?她进医院了。〃
他紧张起来:〃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生生病了。〃生孩子改生病了。
莫非暗暗嘀咕,有这样巧的,紧着问:〃哪家医院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在。〃
他莽撞地问:〃你那里有谁知道的吗?我找她有急事。〃
〃翠娴知道,翠娴陪她去的。〃
〃麻烦你请她听电话。〃
那女孩有点不耐烦了:〃她也不在,她回新界家里去了。〃
他待要问她翠娴新界的电话号码,那女孩的背后却有个妇人问:〃谁呀?〃约是那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女孩答道。〃找张凤回的。〃又压低嗓子说:〃可能是她胎里孩子的父亲。〃
那妇人〃呸〃一声道:〃那种人,不要同他多讲,不晓得什么来路的,惹了他不得了。〃说得很大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那女孩到底年轻,比较厚道,掉过来跟他说:〃你星期一打来好了,翠娴星期一就回来。〃
莫非挂了电话,心事满满的。今天才星期五,还有两天,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又忘了问是哪天进医院的,不知道孩子出世了没有。也有这样荒唐的事。一个实际上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孩子,他竟然无从见他们一面。他想到到凤回工作的医院去问,但随即作罢了。她那么聪明,他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既然有意避他,一定到别的医院去了。电话是家里打的。他回到房里,拿起胡琴,想拉,却没有,只管捧着发呆。一连几天都是阴天,云低低密密的,天黑了,使人觉得大祸临头。他他又想起那个电话。听那妇人的声口,就晓得有多刁钻。还不晓得他是谁,先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她怎样待凤回的,可想而知了。真的,那些人怎样看凤回的?一个大着肚子的单身少女。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的?她叔叔呢?她叔叔恐怕已经知道了……莫非渐渐地明白过来。孩子在她身上,一切一切,她一杆担子挑了起来。他在旁边,是个清闲无事人。她在自己的患难里,坚决地摒绝了他,然而是那样一番苦心肠。
夜深了,莫非又拉起了胡琴,清清婉婉,一段身世,唱下去,还没唱完。星期一,他找到了黄翠娴。她说正有事找他,约他第三天到她家楼下等。
天还是犯阴,哭丧着脸下不出雨来。正是下班时间,满街熙攘着饥饿疲倦的赶路人,车子叽里呱啦地按着响号,拟人化了,是个气得七窍冒烟,吹胡子瞪眼睛跺跺跳的小胖老头儿。黄翠娴下来了,是个时髦娃娃脸的女孩子,人想必不错,要不凤回也不会托她。她臂里抱个孩子,跟他说:〃是个男孩。〃说完擎着婴孩往他面前伸了伸。他当初以为单让他瞧瞧,便认真地住孩子脸上看。小孩子都这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黄翠娴却说:〃抱住他呀!〃他忙抱过孩子,她又塞给他一个白信封说:〃哪,都在里头。〃然后作势要上楼。他叫住她,问:〃她在楼上?〃她点点头,上去了。
他想凤回做得是,不见也罢,徒然伤透心。信封里是一张出世纸,和一笺信,信上说:〃我实在很想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归谁,决定于谁有能力养活他。人家问起,你就说你的妻死了。〃
他看了只是心酸,太决绝了,就因为决绝得太不留痕迹,他才更知道他。她割舍了孩子,想必也有一段挣扎。幸好她没有能力,不然她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走了,独力养活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可别落得他母亲的下场。不过现在她把孩子交给他了,或许她正在房里的窗前望着。他只希望她知道他懂得了,不要以为他今生今世错怪她。
孩子叫莫非非。莫非在出世纸上看见这名字,险些儿大笑出来,几乎看到凤回伤脑筋的样子。她也知道他的姓难命名。希望孩子强吗?成了莫强。希望孩子健康吗?成了莫健。跟史姓一样甚是棘手,莫非非?是凤回临末放弃了。
当天太晚了,他第二天请了假,替非非找个托婴所,又添置一批奶粉奶瓶尿布什么的。他每天起早把非非送到托婴所,下班接回来。非非十分瘦小,简直没重量,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他不放心整天丢在托婴所那里。
涣平一径没回来,隔些天才知道的,醉眼睃着莫非怀里的孩子,沙声问他:〃你的?〃
莫非不吭声。涣平探着头又问:〃那张小姐?〃莫非不理他,一个劲地哄非非,非非本来没哭,让莫非哄哭了,他更加一把劲儿哄。
涣平说:〃你这样哪儿行,让我来。〃非非到了他怀里,更是哭倒了,莫非硬要抱回来,两个人把个非非折腾得浑身大汗。
〃可能是尿了。〃涣平咕哝一声,想当年他小荣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多出来的,他把那个女人娶了,看莫非的样子显然是人不到手,不到手也好,省得跟人私奔;这娃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莫非的,或者是跟别人生了让莫非来顶,不过抱都抱回来了,还能怎样。涣平一颗头摇得扭螺丝似的扭开去了。他后来不放心,出来问莫非是如何安置的,一听所言,立即反对,认为不合乎经济原则,便拨了个电话,把外面那个相好征调过来。这下子两下里有益,老头子不用为情奔波,非非也有人带,莫非原不甚赞同,谁知涣平的姘头是什么样的人。但其后一看来人,是个跟不同的男人生过不同的孩子的。半老徐娘,经验丰富,而且她母性的光华还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发挥,对这差使极感兴趣,莫非也就肯了。
(四)
然而非非终于没给养大。不到两年就急性脑膜炎死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莫非一生中没有那么恨得发狂过。他记得,一夜刮着大北风,刮得像要把这世界撕碎。凌晨四点多,他恨得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光秃秃的街,没有人,街灯冻成死青色,他一口气跑上许多路,昏头昏脑地跑,喘得心都要喘出来,太恨了,他恨不得踩碎这世界,把它踩成一片废墟,它就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一片废墟,灰烬扬扬,再大的工程也整饬不起来。跑不下去了,他趴在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