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心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才冒一句:你这张臭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的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保留县籍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性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
3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原来是你呀。
所谓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卖茶的贩茶的,赚钱的讨巧的,都是瞎忙,其实最后钱都送到一个窗口里了。医院,火葬场!
两个老相识攀谈起来格外热烈,这才晓得疤老头那天不是不懂行情,而是急于抓两个现钱来救儿子命的。农民的交易,一年累到头,也就是悬崖底下石头缝里才能抠两个现钱。看看,转眼就丢到水里了,丢到水里响都不响一声。疤老头讲起来伤心得很。原来疤老头的儿子也是不懂事不听话才惹出事端的。村里改选关你屁事啊?村长想连任,就讲一张选票三十块,年轻人不服气就闹事。他儿子是个退伍兵,识两个字见过世面了,就以为自己牛逼了,还写信讲这叫贿选。他贿选不贿选,当不当村长跟你有屁关系啊?还落三十块钱花花。不听。结果你看看,肋巴骨三根,腿还剩半截!来喜跟着去看了,小伙子浑身纱布还插了好几根管子。来喜问,他打伤了人就没人管?疤老头说,谁管?没要你命算是客气的。这就叫枪打出头鸟,你摊上了你就认倒霉。他要的就是你闭嘴,你嘴巴不老实就还有苦头吃。
这话听得来喜老大不舒服,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讲,便在疤老头背后对小伙子举起大拇指晃了晃。那小伙子本来任老头怎么骂都不吱声的,此时忽然一滴泪滚将下来。疤老头见了,伸出巴掌抹了抹,叹了口气。
疤老头转身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候比他还犟,犟有什么用?你心强命不强嘛,你不该到农村投胎嘛。你牛逼老子不牛逼啊?从前看见人作恶也想打抱不平。结果怎么样?你看到没有?疤老头指着他的疤说,人家当面不吱声背后给你一镰刀!你不是嘴巴不老实吗?你再讲啊?有句话你到老都给我记住: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
来喜听得头皮发麻。疤老头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弄得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农民就是农民,你怎么教育都白费。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水平!还是这么迷信!简直愚昧,简直反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讲头?本来他还以为终于在医院找到熟人了,可以一展话喉了。起码,也可以把心头的郁闷絮叨絮叨,起码可以把思路理一理。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疤老头问他小孩情况的时候。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讲完就借口有事赶紧逃开,提都懒得再提。
现在他终于明白听众的重要了。在街头跟人家辩论的时候,有人拍巴掌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就是听众。县剧团唱老生的老胡头。人家问为什么不唱了,他回说没有听众,宁愿天天捧个小茶壶到街头听他们辩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医院找的也不是熟人,是听众。你讲得再有理人家听不懂也是枉然,对牛弹琴说明你自己脑袋泡过泔水了。
十天半个月也快得很,转眼小敏就活蹦乱跳能下地了。几个医生拿着片子一看一商量。就叫来喜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口气也就松下来。只是到窗口结账时候才又紧了一下,三千块押金也没见什么大治疗转眼只剩几张纸。心想他混到今天也就是个虱子级别,这地方才真正是个大老虎,他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挣够这个数啊。
倒是小敏可爱死人,听讲要出院了一蹦多高,还一本正经去跟病友们道别:叔叔再见阿姨再见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其实跟病友是不宜讲再见的,但童言无忌,人家也不计较,反倒都夸她乖巧懂礼貌,夸她漂亮文静会疼人,还说一看就晓得这家大人有修养有水平。夸得来喜也有点飘。想都没想就把剩下的那几张纸塞到疤老头儿子的枕头底下。
出了医院,疤老头又追出来再三再四千恩万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讲来年一定要送一斤好茶,讲一定要请小敏到山里去玩。还说你那个事我看也算了,不要再去跟人讲什么理,这年头没理可讲,只当是花钱消灾。只当是花钱给恶人买药吃。听得来喜头大了一圈,累死人,再讲下去就要扯到嘴巴的功能了。
第二天小敏就戴着石膏箍子欢天喜地上学去了,两口子狠狠在家睡了一天,恶补。到晚上放学。小敏回来家就讲。许老师表扬她了,许老师给她发了小红花,许老师还说要推荐她当少先队大队长呢。
当时正吃着饭,钱素素望望他,不吭声。他扭头去望天花板,也不吭声。是夜。两个人却翻了一夜烧饼,燥热。又都觉着,无话可说一样。
天亮时,落雨了。那雨细细的密密的。正是烟花三月青山绿水季节,可他怎么看怎么来气,心都要长毛了。
4
来喜有个辩友叫陈家奇,是个开茶社的,铺子就在十字街,看来喜闷得不行就提议大家喝杯酒。酒能释怀。也能壮胆,几杯下肚眉头自然就松了。这班子人自称辩友,其实也就是一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为表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被抛弃,就需要有一种形式来证明而已。这形式就是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