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辩论,个个口若悬河舌如利刃,其实真遇上事是没几个有主张的。钱素素就挖苦他们:讲国际大事头头是道,讲国内小事眉飞色舞,就跟电视台气象站差不多,印度洋海啸它都能预报,明天家门口是阴是晴它不晓得。钱素素不认为纯粹性辩论有精神价值,她说那不过是为陈家奇摆茶摊捧场罢了。她说练吧,把嘴练活泛了吃豆腐不硌牙。
所以这帮人喝酒也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这点他还不清楚吗?他讲这次吃了个闷头亏,大家都说亏大了。他讲累得半死。大家都说见瘦了。他讲算了不想再烦神了,大家就说那你不算了还能怎么搞?这班辩友又分为四大流派,平时也互相捧捧场,当真把自己看成文化中人。讲到妙处还鼓掌喝彩,还专门找纸记录,某月某日某先生就某问题讲到某处时出妙语一段。那元老派好引经据典,此时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名士派好哲理玄思。便大谈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上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平民派好世俗情怀,便讲和气生财笑口常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自己属学院派的,平时靠概念逻辑说话。有点新思维的意思,但此时见大家无聊到这种程度,他也确实有点烦,就把一双醉眼红彤彤地睁开来,说你们真把我当肉头啊?我是不吱声哎,我女儿差点叫人家把头拽掉了我能不反抗吗?我是在悄悄收集证据哎。于是这班人又反过来论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还具体摆出了一二三四。
那陈家奇忽然想起来,对面开杂货铺的老蔡家有个小孩,就在城关一小,老师也姓许,不如喊他来问问。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正是小敏的同班同学,据他说那天好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玩,亲眼看见许老师牵着小敏的红领巾往办公室去。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捉刀代笔,硬是用油炸臭豆腐外带一包花生米,换来蔡豆豆同学亲笔签字的一纸证明:
我证明,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玩,看见许老师拉着任敏同学的红领巾到办公室去。任敏走得慢,许老师就猛拉她,后来任敏就生病了。
到了晚上,来喜回家一句话不说,脸黑半天把那张证明往桌上砰地一拍。
钱素素捧着那张纸,看着看着热泪就往外一喷。她好像看见小敏像一条狗一样被许老师牵着,稍微慢一点许老师就恶狠狠地一拽,慢一点就一拽。从操场到办公室才几步路啊?硬把颈椎拽脱位了!她喊道: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来喜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好鸟啊?心理变态!
素素说,你有什么冤屈也不能对小孩子下手啊?
来喜说。小敏那么小。小脸那么嫩。平常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给她随便拽!
素素说,你拽就拽一下,打就打一下。硬把颈子都拽歪了!
来喜说,还想哄小敏当大队长,我一听心里就来气。
素素说。就是。我也是窝一肚子火,把我们当傻子玩啊?
5
两口子是一起到学校去的。来喜道你怕我辩不过他们啊?素素说又不是去打架,什么辩得过辩不过,老实讲我就是怕你那张碎嘴。冬瓜秧子扯西瓜藤满嘴跑火车。到最后把主要目的都忘记了。来喜想想也对,这种事用不着多少理论水平,你乱收费你体罚打骂学生还需要论证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学校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并且保证以后不打击报复。
杨校长倒是彬彬有礼客气非常,让沙发搬椅子,烫茶杯泡茶叶,忙过一通才说话。说来喜你那天讲的收费问题我问过了,你批评监督我们是对的。但情况稍微有点出入:我们确实对个别学生收过保留学籍费,这是针对那些户口不在本地流动性又很大的学生,一般都是父母做生意到处跑。这样的情况学校是要控制,否则教学资源就流失了,该进的进不来,不来的又占了学位。但你们家任敏不存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收任敏保留学籍费呢?来喜刚要反驳。杨校长又抬手止住了他。说但是,他强调了但是,捐资助学是有的。三百两百,五百八百,最高还有捐一两万都有的。学校要发展,经费又有限,不靠社会各界的帮助我们一天都混不下去啊!等一下我领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新教学楼就要起来了。我做梦都梦见新大楼哎。
来喜说,你的意思是,那二百块是我们自愿捐的?
那当然,杨校长说,捐资助学的第一原则就是自愿。
那我们家任敏是扯谎了?
也不能那么讲,小孩子听不清楚听误会了都有可能的。才二年级嘛。
来喜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过去。心想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招数,被他轻轻一闪就化解了,还没过招就化解了。小敏有没有可能把话听错呢?完全有可能,小孩子玩性大,老师前一句后一句也不一定很有逻辑。那么反倒是自己无事生非了?
倒是钱素素比他冷静,说费我们交都交过了,是自愿是被迫都无所谓了。我现在想不通为什么许老师会这样?就算任来喜错怪了学校,他嘴巴臭,话讲过头了,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这样呢?说着眼睛就红了。
杨校长一脸的茫然。等了半天才悄悄问,怎么样?
来喜这才把学生证明和医院诊断拿出来。本来这个问题是放在下一步谈的,现在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走了。
那杨校长倒也爽快,沉吟一下就说,我给你们先表个态:这个事情如果属实,学校绝不姑息,这还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你们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先调查一下,领导层也要研究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两口子互相望望,二话没说就告辞了。当然要给领导时间,办什么事都要时间。然后说好一个星期内给答复。然后两口子就心安理得回家了。都觉着,杨校长有这个态度还有什么话说?
来喜讲,从前我还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素素讲,人家这才叫真本事,头脑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哪像你,冬瓜秧扯西瓜藤领带裤带都分不清。还自以为是辩坛高手!
谁知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也过去了,日子就像树叶一样长得疯快,眼看就要放暑假了,还是没有消息。当然这期间来喜也没闲着,他偷空问过小敏,当初许老师是不是讲收保留学籍费,是不是她听错了。小敏答得嘣脆。当然是啦,老师说不交下学期就没有位子。但再三再四问下去小敏就有点烦,说不记得了。其实这话已经认不得真了,讲过没讲过意义都不大了。来喜的意思是想在家里挽回一点面子,省得素素老埋怨他这张嘴惹祸。这点小伎俩当然被钱素素一眼就识破,讲他这叫自己尿歪了却怪马桶漏。
但老在家等也不是个事,老在家等就好像他们不是认真的,是讲着玩的,这样就不得不再往学校跑。头一次学校答复是杨校长跟教育局考察团到外地学习去了。第二次杨校长说还没调查清楚,要慎重,对老师的处理一定要慎重。第三次好容易把杨校长堵住了,却一把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来喜啊,这话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讲,你觉得许老师是那种人吗?这种事是不好随便讲的,这不光是个名誉问题,还是刑事责任问题,要对她一辈子负责的。还要等等再说。
这样讲起来。倒是来喜不负责任。那小敏受的伤害谁来负责呢?
茶社的辩友们都被激怒了,说这样秃子头上明摆的虱子都拈不掉,全县的孩子们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交给这样的学校哪个家长能放心?
辩友中有一个亲戚就在县教育局工作,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此人立即被发动起来。当晚就在读月酒家摆了一桌,那王主任也是个爽快人。指点他们说,你要搞个投诉材料,要正式一点,要打印的,字要大一点,证据要复印,要做塑料封皮。这样领导看了舒服批得也爽快。这样两口子就正式告到县教育局。
在教育局倒是受到了重视,王主任打电话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原因是现在正在抓行风抓师德,你们赶在刀口上了。王主任说局里已经成立了调查组,纪检委政教科和小教科都抽了人,你就等好消息吧。
其间耳报神包打听们也都不断有新消息传来,主要是关于城关一小的内线情况。说那个许老师是个老姑娘,四十多了,性格有点古怪不假,但书教得好大家公认。说那个杨校长从前的确追过她没追上也是真的,但杨校长现在正春风得意。是副局长的候选人,也不一定真会包庇她。这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时还看不透。说他们这件事学校里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内部已经开过好几次会了。谁都怕出事啊,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啊,所以前景难料。
来喜讲,这些话通通是屁话。她是不是老姑娘,姓杨的当不当局长,他还想不想包庇她或者趁机搞上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但嘴上这么讲,心里也还有点小舒服,你人坐在家里就有这么多消息上门,说明了什么?
连钱素素都讲,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几两号召力嘛。
他唱洋腔道,你是从来不把我放眼角里的。
素素就笑,半斤鸭子四两嘴。
过了忐忑不安的几天,有天下午,县教育局忽然来了几个人。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这次调查领导是重视的,是认真的,谨慎的,程序也是规范合法的,现在把结果正式通知你们:没有发现许老师有行凶的证据。
来喜跳起来,我们也没讲她行凶!
那人笑眯眯地讲,也就是说。任敏同学的颈椎脱位与许老师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我们没有找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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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没有因果关系?教育局的人不解释。现在随便什么人只要戴顶公务员帽子就成官员了,讲话都跟国务院发言人一样。想当初来喜刚毕业时县里也要留他在农林局的,他害怕端茶倒水地当狗腿子,仗着自己专业好非要到第一线去,结果跟他一起回来的同学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