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带走潘蕊是爱她么?她是一个道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女人,生得漂亮,出入交际场,生活在她是一团火,她浪漫惯,奢侈惯,需要无谓的应酬,希奇的刺激给她兴奋。她可以同你安定过家庭生活么?你带她到家庭,已经不容易,带她到你们的故国,过死板的家庭生活,这会使她快乐么?这等于你带热带鱼到北极,叫她过寂寞的冰冻的生活一样,要是她不同你决裂,她定会哀怨地老起来,死下去……”
“这不是吉卜赛的女子所能懂的,”我笑着说:“这是爱情,爱情可以将魔鬼点化为天神,爱情可以改北极为赤道,爱情会使我们在最苦的生活中感到甜。”
“爱情,你要说爱情,那只有在吉卜赛民族中可以永生,只有我们流浪的生活是爱情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爱情同生命一样,不是皮箱里可以带的,不是房间里可以关的,养一份爱情,等于养花,它要我们天天替她换新鲜的水,天天让她接触新鲜的空气与阳光,死关在那里即使它不会飞去,但是它要死去的。”她骄傲地发挥她的哲学:“老实告诉你,你不要自私,以为不管你能不能给她快乐,只要她给你占有了,供给你快乐就是,不错,她有最美的容姿,最好的肉体,但是当你不能给她快乐时,她也没有快乐给你了,你知道么?这是爱情的条件。”
“这些都是你们吉卜赛的思想,朋友。但可惜我们不是吉卜赛人,不然倒是很好的格言。”我讽刺她说,迟缓地抽上一支烟:“现在让我告诉你一点书本的知识,你以为对于环境不适应,就可以使生命死么?对的,但这只能够用到动物为止,对于人类是不适用的,人类的特点就在创造,过去有力的巨大的动物,因为地理上的变化,气候上的不宜都淘汰了,但是人类,在最冷的或者最热的地方,最干燥的或者最潮湿的地方都活着,这就是人会创造,人会利用物质,人会用电灯使黑暗变成光明,人会用兽皮用火炉使寒冷变成和暖,人会用电扇冷气使炎热变成清凉,所以靠着我们的爱情,你尽管放心,我会使热带鱼在北极里生长与快活,我会使相思树在北极里结红豆。”
“是的。”她说:“你说的都对,但这创造只有吉卜赛人可以说这句话。只有我们这个民族,知道用物质在创造爱情。像你这样是只会利用爱情去创造生活的。不错,你或许会在北极里创造热带的环境,但是你可以牺牲一切去创造这个环境来养爱情吗?”
“为爱,我为什么不肯?”
“你这个幼稚的孩子!”她冷静而微喟地:“实在说,你对她的爱是什么?无非是她的最美的容姿与甜人的性惰,但是青春是不留人的,寂寞容易使人枯老,等着吧,你不久就会厌倦她,假使她在最近不厌倦你的话。”
“这是侮辱我们了!〃”我说:“请你停止这些老生常谈吧,老实告诉你,朋友,我们后天就结婚,婚后就动身回国了。”
“明后天,那么钱呢?你已经收到你国内的汇款了么?”
“潘蕊有。”
“潘蕊的,啊……我知潘蕊有,那么为什么不能先还我这笔钱呢?”
“老实同你说,朋友。”我说:“对于用潘蕊的钱让我们结婚,出钱做我们盘费,我已经不愿意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叫她垫钱还我的债呢?”
“……”她似乎在想别的。
“那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一回国就寄你么?”
“我自然相信你这点。”她说:“但是……”
“好的,我回国前设法还你。”我突然这样说了,又说:“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管我们的事情,更不要在潘蕊面前破坏我们的爱情。”
“好的,随便你们怎么样,”她说:“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们的事情。”
我沉默了,她也没有话说,窗外的天暗下来,空气非常地死寂。
八
照着我们的计划,顺利地进行,潘蕊已经变卖了她的汽车与首饰,她把一部分的钱给她家,我们已经购好了船票,罗拉的债自然也还请,于是在圣贞德的教堂里,我们举行婚礼。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一切婚礼种种的帮忙与筹备,除了潘蕊的母亲以外,就是罗拉。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叫做罗帕儿斯的邮船,送行的也只有潘蕊的母亲与罗拉,她们都给我无数的吻,但是潘蕊的母亲哭了,潘蕊也在流泪,我们大家都有点难过,不久船就开了。
罗拉送我们两束珍贵鲜花,一束写我的名字,她在卡片上这样写着:“假如不能在北极创造热带的环境,那么还是将这束花 带回热带吧。”一束写潘恋的名字,卡片上写着这样的话:“享受爱情同享受花一样,不是浪漫的嚼吞,而是细心的培养。”我们知道她的用意,我们也知道她的好意,但是我们都觉得这是可笑的,因为我们船上的生活,实在美满快乐到万分,天气很好,风浪不大,我们跳舞,唱歌,游戏,每到一个埠头,我们有快活的游历。大概到印度的时候,我们给罗拉一张明信片,是这样写着的:“朋友,请你放心,在爱的世界里,地狱永远是天堂,北极也就是赤道。”最后潘蕊又附加了一句:“会享受爱情者一定也会细心地培养爱情。”我也加上一句,回答她花束上的赠言:“假如我无力创造热带的环境,我不但要把这束美丽的花朵送到热带、我还要伴她到热带永远来看护她。”
天下无不终的旅程,我们终于到了中国。
但是自从那时候起,潘蕊竞失去了笑容!
起初我们自然同我家里住在一起,但是潘蕊言语不通,习惯异殊,同家里的人都合不来,许多地方家里的好意,她误会为坏 意,许多地方她的好意,家里误会为坏意,后来家里甚至对我也有了歧视,我两面为难,自然很痛苦,但是她的确一天一天憔悴了。我那时在一家银行做事,早出晚归,潘蕊在家里,每天同家人搅在一起,自然比我更痛苦,但她在我面前从没有怨言,这使我很感激。我很多次想搬出来,但是为怕引起家里更甚的误会,所以没有实行,最后内地一个学校里有一个位子,虽然待遇不及银行里好,但为借此可以带潘蕊单独住,所以就辞去银行的事情,动身到了内地。
当这个计划快实现的几天,潘蕊的心境稍微有点活动,在旅途中也充实了光明的希望,但是一到了那面,布置好一切,住了下来以后,她又慢慢地不快乐了。
我功课很忙,回家又爱看书,要写作,四周没有一个朋友,弄得她非常寂寞。家里有一个佣人,但言语不通,时常起误会,换了几个以后,终不合她的意,后来她索性不再用人,一切自己来做,但是日子一多,她又觉得太苦,于是又雇一个佣人,用了些时,又辞了,又自己来做,这样颠颠倒倒少说说也不止三五次了。她特别爱清洁,但是自己精力有限,佣人的习惯不合,所以两样都弄不好,这样凄苦地过了半年,半年中我很少过问家里的事,她也始终没有同我诉苦,她的笑容没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我也没有注意。但是有一天夜里,我因为看点书,较晚去就寝,看见她已经熟睡在床上,在寂静之中,我骤然从墙上挂着的她过去的照相,看到她枕上的面容,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袭到我的心头,她的确是憔悴了。我竟养不好这朵花!于是我揽镜自看,再同我过去的照相相比,发现二者竟一点没有差别,这时候我顿悟到自己的自私,我竟用她的爱情培养我自己的青春事业与生活,并没有用我的生活去培养爱情。我打了一个寒噤,坐在床边上设想她到中国后的生活与她的心境,我想到吉卜赛女郎的预言,以及她临别时的赠语,我不禁凄然流下泪来。当我拿她枕边的手帕来拭我眼泪时,突然我发觉这手帕上也有潮湿的眼泪。这打击我心境非常厉害,我良心对我有郑重的谴责,我决意要设法使她快乐起来,第一我自然先要她发泄心中的积闷与痛苦。
于是有一个星期日,我同她到一个附近的山上远足,在傍晚时分,我们并坐在山岩上,对着西沉的太阳,我开始探她的心灵。我说:
“近来我很感到对不起你,我一直没有给你一点快乐。”
“不,我很快乐。”
“起初我以为在我们家里不快活,到这里一定可以快乐了,但是竟不。”
“不,我很快乐。”
“不会的,你这是谎话,我起初终以为慢慢你会习惯,你会快乐,但是现在知道你是越来越痛苦了。自从我知道你的痛苦以 后,我的心始终内疚着,我也没有半点安慰了。”
“……”她没有回答,半晌,她靠在我臂上哭了。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可以安慰她,风吹动她的头发,使我想到第一次我在时装表演时看到的她,这样一个仙女交到我手中,会糟蹋到这样憔悴,我的心不安已极。我说:
“正如以前罗拉所说,我是太自私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使你同以前一样的美丽,活泼,快乐。”
“这是不可能的,你没有使我同以前一样的美丽快乐你已经痛苦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唉!”
“你说,你说除非什么,你说,我一定听你的话。”
“……”但是她没有说,她又哭了。
我不再问她,沉默在黑暗之中。大概有半点钟之久,她说:
“让我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默默地手牵手地走回来。
……
自从那天以后,我时时刻刻想使她快乐,我时时买新鲜的玩意与衣料给她,但是她不爱打扮,许多衣料她都没有拿出去做,我时时伴她跳舞,散步,泛舟,骑马,登山,并且时时约朋友到我家来,我教她打牌,我带她看戏,但是她最多偶尔露一点笑容,在灵魂之中似乎终埋着无限的寂寞。这使我非常痛苦与烦恼,为此我精神不安起来,我忧虑多愁,终于我逐渐憔悴了。
她似乎知道我是极力在使她快乐的,她似乎还知道我在为她忧虑多愁而憔悴,所以在有一天我同她在散步的当儿,她说:
“亲爱的,你为我憔悴了。”
“但是你还是不快乐。”我说着忽然想到她那天说的一句“除非……”未完的话,我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