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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有六个人。没有一个来过我们村,我一旦确信他们全都不会认识我,便立即恢复了心中的镇静。他们把背上沉重的背篓卸在地上,里面装的是要来磨的玉米。
“来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位从北平来的年轻同志,”老磨工对那些人说,“你们看见了吗,他的袖子上有三粒小小的纽扣?”
老隐士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采奕奕的,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高高地举在空中,在农民们的眼前挥舞着,让他们近距离地欣赏那要命的金黄色扣子。
“你们晓得那是啥子意思吗?”他嚷嚷道,一股酒气从他的口中喷出来,“这是一个革命干部的标志。”
我从来也不会想到,一个那么瘦的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他那只结满老茧的手差一点把我的手腕给捏碎。充当骗子的阿罗带着一个正式翻译所应有的严肃神情,把他的话有条不紊地给我翻译成普通话。按照我们在电影中看到过的那些领导人的样子,我不得不跟所有在场的人一一握手,一边频频地点头示意,一边用我糟糕的普通话在那里嘟嘟囔囔。
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我已经在为这次冒名顶替的来访后悔了,可那全是为了完成四眼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个拥有一只神秘皮箱的残酷的人啊,你可把我给害苦了。
正当我一个劲地点头时,我的绿军帽,或者不如说老裁缝的那顶帽子,突然掉到了地下。
17.老磨工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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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终于离去,留下了小山似的一堆等着磨的玉米。
我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那顶小帽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紧箍咒,越来越紧地勒着我的脑壳,叫我的脑袋一阵阵地疼痛。
老磨工带我们走上一段缺了两三根横档的木头楼梯,来到了二楼。他急急忙忙走向
一个藤条编的篮子,从里头掏出一个酒葫芦,还有三个小酒盅。“这里,灰尘要少一些,”他微笑着对我们说,“我们来喝他几盅。”
在这个宽敞而又阴暗的房间中,地板上几乎撒满了小小石子,那便是四眼曾对我们说起过的“玉珠”。跟楼下一样,这里既没有椅子,也没有凳子,也没有普通住宅中应有的常用家具,只有一张很大的床,靠床的墙上挂着一张豹子皮,不知道是山豹还是金钱豹,黑乎乎的,闪闪发亮,上面还挂着一件乐器,是一种竹子做的有三根弦的琴。
老磨工请我们坐在这张惟一的床上,就是这张床,给我们的前任四眼老兄留下了一段痛苦的回忆,还有他身上通红通红的大疱。
我朝我的翻译瞥去一眼,他显然很担心会一脚踩在小石子上滑倒,结果还真的差一点摔在地上。
“你难道不愿意我们都坐到外面去吗?”阿罗嘟囔着,他第一次失去了冷静,“这屋里,也实在太暗了。”
“这个,你用不着担心。”
老人点燃了一盏油灯,放在床中央。油灯里的油不太够了,他便出去找油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拿着一个装满了灯油的葫芦。他往灯盏里添了一半油,便把油葫芦留在床上,就放在装酒的葫芦旁边。
我们三个都盘着腿安坐在床上,围绕着那一盏油灯,我们都喝了一盅酒。离我几厘米的地方,被子卷成没有形状的一团,堆在床的一角,边上还有几件脏衣服。就在喝酒的当儿,我感到有些小小的昆虫,正隔着我的裤子沿着我的一条腿在向上爬。我偷偷地把一只手伸进裤腿,却感到另一条腿上又有虫子在痒痒地爬着,它们根本就不把我这一套大干部的制服放在眼里!我很快就感觉到,那些不计其数的可爱小虫早已聚集在了我的躯体上,很高兴换了一顿饭吃,很高兴我的血管为它们提供了新的盛宴。一口大锅的形象迅速地在我的眼前掠过,一口大锅,四眼脱下来的衣裳在里面的开水中翻滚着,浮上来,又沉下去,又浮上来,又沉下去,水面上挤满了黑黑的泡泡,到最后,他的衣服竟然让位给了我的新中山装。
老磨工出去了一会儿,把我们单独留在房间里,任由虱子猛攻一阵,然后,他返回房间,带回一只碟子、一只小碗,还有三双筷子。他把它们放在油灯旁边,然后上来坐在床上。
阿罗也好,我也好,我们连一秒钟都没有想过,他还敢拿对待四眼的那一套来对待我们。不过已经太晚了。碟子已经摆到了我们的面前,里面装满了小石子,小小的,很光滑,呈现出一种灰色和绿色的光泽,碗里装了一种很清澈的水,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变得半透明的。在碗底,几粒粗大的晶体使我们明白到,那原来是一碗盐水。我们的虱子侵略者依然在扩大它们行动的地盘,它们甚至已经入侵到我的帽子底下,我感到,在我头皮不可抑制的痒痒之下,我的头发一根根地竖立了起来。
“请随便用,”老人对我们说,“这是我每日里的下酒菜:盐汤拖玉珠。”
他一面说着,一面抄起筷子,他从碟子里夹起了一粒小石子,把它浸在盐水中泡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几乎像在做祷告,然后慢慢地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吮着。他把小石子久久地含在嘴里;我看到那粒小石子在他那发黄又发黑的牙齿之间滚来滚去,然后似乎消失在了他的喉咙口,但又冒了出来。老人呸的一口,把它从一边的嘴角中喷出,吐到离床很远的角落里。
踌躇了一阵子后,阿罗也拿起了筷子,津津有味地品尝起了他的第一口玉珠,心中充满了一种敬佩,同时混杂了一份怜悯。我这个从北平来的同志也跟着学起了他们的样子。那汁水并不太咸,小石子在我的嘴里留下了一种甜丝丝的滋味,略带一点苦涩。
老人不断地往我们的酒盅中添酒,请我们跟他一起“一口干了”,而从我们的三张嘴里喷射出的小石子,呈一段抛物线在空中划过,落到地上,有时候正好撞上已经铺在地上的石子,发出一记清亮的响声,干脆而又欢快。
老人的身体很健康,而且他有一种真正歌手的专业意识。在给我们唱歌之前,他出门去停住了石磨,它的嘎吱嘎吱声实在太响了。然后,他关上了窗户,以改善一下音响效果。他一直光着膀子,只是紧了紧腰带——一根长长的草编绳,最后,他从墙上取下他的那把三弦琴。
“你们不是想听古老的小曲吗?”他问我们。
“是啊,这是为了一份重要的官方杂志,”阿罗向他承认道,“只有你能够帮我们,我的老爹。我们应该做的,就是采集一些真实的、原本的东西,带有某种革命的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它是啥子东西?”
思索了一阵子后,阿罗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脯前,像是一个证人准备对天发誓:“激情和爱。”
老人抱着他的琴,姿势就像抱着一把吉他,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头静静地划过琴弦。一声弦音震响起来,然后,他哼起了一首小曲,嗓音低得勉强能听出来。
首先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他肚皮的运动,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他肚子的一伸一缩彻底地掩盖了他的嗓音、他的旋律,还有其他的一切。多么令人惊讶的肚子啊!实际上,他那么瘦的人,根本就说不上有什么肚腩,但是他干瘪的皮肤在他小腹上构成了无数细细的皱纹。当他歌唱的时候,这些皱纹便觉醒了,像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浪那样,在他赤裸裸的闪着青铜色光泽的肚皮上荡漾再荡漾。拴在腰上的草编绳也开始疯狂地扭动起来。有时候,它甚至被他皮肤皱褶的波浪吞没,陷进皮肉中再也看不到,但是,就在你认为它将一劳永逸地彻底消失在不断涌动的浪涛中时,它却又浮现了出来,完好无损,真是一条神奇的腰带。
很快地,老人那既沙哑又深沉的嗓音,十分响亮地回荡在屋子中。他歌唱着,他的眼睛不停地穿梭巡行在阿罗的脸孔和我的脸孔之间,一会儿露出一种同谋似的友情,一会儿又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
他这样唱道:
老虱子,怕啥子?虱子虱子老虱子,虱子就怕开水烫。
小尼姑,怕啥子?尼姑尼姑小尼姑,尼姑就怕老和尚。
我们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开始只是阿罗在笑,然后我也笑了起来。尽管我们力图控制住笑声,但是,那笑声还是冒上来,冒上来,终于爆发。老磨工继续唱着,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微笑,带着他肚皮上皱褶的波浪。阿罗和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还是止不住笑。阿罗笑得眼中满是泪水,他站起来,拿过一只葫芦,往我们的三只酒盅里倒,这时候,老歌手已经结束了他的第一首小曲,真实而又原本,而且充满了山里的浪漫主义。
“为你见鬼的肚皮干杯。”阿罗建议道。
我们的歌唱者一只手举着酒盅,允许我们把手放在他的小腹部,并开始深深地吸气,他没有开口唱,只是为了让他的肚子做出奇形怪状的运动。然后,我们碰了碰杯,每个人都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盅。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我也好,他们也好,谁都没有什么反应。但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