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撒娇,赵眉如常哄护。母亲遗体火化时,我和细细就站在火化炉外面等。远处见到浓烟,也不知是哪一个尸体。细细伸手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柔而坚定,就像当年赵眉的手,跟她小时候不大一样。然后她低低的问我:〃詹克明,你对你的生命满意不满意?〃我一怔,看着那烧尸体的浓烟,在空中渐渐散去,暮色苍茫,此时我内心非常哀伤。
我和细细晚上相约在中环一间意大利馆子见面。我诊所关了门,特地回家换衣服,洗了澡,穿了一双新袜子,才去见叶细细。因为心情有点紧张,抽了根烟。出了家门,又觉得不好,折回家,擦牙。如此折腾,自己也觉得好笑。细细早到,见得我,站起身来迎我,大家都非常礼貌而客气。她将蓬松的头发束起,戴了一双长及胸前的吊坠耳环,穿一件银红的丝衬衫,非常的俗艳。我们开始交割她母亲款项的音量,有信件,要她签署。她亦年满二十一,母亲和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责任。细细决定放弃大学二年级的课程,回港定居,她讨厌英国。我们叫了冰冻的新酒,尝点意大利芝士。细细说她在意大利被打劫的情况,一会又谈到巴赛罗那的米罗博物馆,布拉格的城堡与水晶,相对起来,我的工作就很单调,愈来愈像幼稚园教师。她听了静下来,很严肃的问:〃在没在像我这样的女病人?〃我笑:〃没有。〃她又问:〃有没有碰她们呢?〃我老老实实的答:〃没有。〃她又忽然问:〃你是个好男人吗?〃我想想,道:〃那要待别人来评定。〃她坚持:〃我问你。〃我只好答:〃我想我是。〃她便说:〃我怀孕了。〃
这是我第三次接触她的裸体。麻醉师为她注射麻醉剂的时候,她拉着我的白袍,问我:〃詹克明,你可否爱我呢?〃我一怔,反应很慢的,道:〃叶细细,我不可以。〃但她已经失去知觉了。我到手术室拿着钳子与吸盘,充当一个护士,我的旧友非常熟练的张开她的阴道。她很快的流了血。细细坚持要我在场,不知是一个阴谋还是一个诱惑,她的血就像是生命的伤害,很多很多的涌出来,钳子非常冰冷。我抬头看见手术台的灯。吸盘抽出了胎儿,在胶袋里盛了一摊血肉,来自细细体内。我轻轻的碰一下她的胎儿,犹有温热。此时我忽然想与她有一个孩子。
她的身体很虚弱,我便把她接回家去,告诉赵眉她做了肠胃的小手术。也事有凑巧。赵眉患了急性胰脏炎,要入院住天,做点小手术。一下子我身边有两个亲密的病人,实在分身不暇。有一天实在累极,下午没有预约,便提早关了诊所。回家休息。小女儿到赵眉母亲家里去。下午的家静悄无人,细细想来已经休息。她有点低血压,体力恢复得很慢。回家我又闻到一阵淡淡的酸馊气息,回忆一阵一阵的向我袭过来。这许多年了,此情此景都似曾相识,但其实那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了。盛夏炎炎我感到了一阵冰凉。倒了一点威士忌,加很多很多的冰,就此在客厅睡了。
醒来是黄昏,眼前却在一个黑影,我以为是我自己死亡的影子,心里一惊,便醒过来了。细细以背向我,正在喝我剩下的威士忌酒,想来酒已暖了。我不动声色的看她,她穿着白色丝质睡衣,没穿睡裤,只有一条白丝小内裤,皮肤黑亮,腿上却一滴一滴的承接了眼泪。细细哭了,我不敢惊动她。不知她为何而哭,或许只是为了生存本身:如此风尘阅历。镭射唱机开动,隐隐传来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弥撒曲》恐怕是贝多芬最庄严而哀伤的曲子了。此时我亦感到了与叶细细有一种非常庄重的接近。
好一会,她的泪停了,开腔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把我吓了一跳。我伸手揩抹她膝上的泪水:〃你知道,爱情并不是一切。我是你的医生,我时常都是。〃细细低声道:〃对你的爱情是一种病吧,我渴望病好。〃我说:〃你渴望,便得着。〃————多么像耶稣基督,我几乎要笑出来。她转身看我:〃詹克明,你可否令我幻灭了?不再爱你?〃我慢慢地抚摸她:〃可以。我原来是一个不值得的人。〃我轻轻的抚她的乳:〃你长大了,不再追求不存在的事情。〃这样她便吻我了,唇那么轻而密,如玫瑰色的黄昏小雨。她褪去她的睡衣,她的皮肤如丝。我只是怔怔的让她摆布,我心里却非常清楚,我们愈接近幻灭了。
我很想进入她的身体,同时我内里却升起一种欲呕吐的感觉。此刻我突然明白细细的呕吐:感情如此强烈,无法用言掌握,只得剧烈的呕吐起来。细细紧贴着我的身体,如此丰盛广大,如雨后的草原。我无法不进入她,如同渴望水、睡眠、死。她在低低的呻吟,说:〃我希望做一个正常的人,詹克明。我不要再爱你了。〃我一动,便说:〃好。〃她的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她刚做完手术,内里非常的柔软敏感而且痛楚。她额上沁了一滴一滴的汗。我想退出来,她紧紧的缠住我:〃不要走。〃她的脸孔扭曲,却又笑着,分不清是痛苦还是什么,非常诡异。我紧紧的按着她的肩膊(她的肩非常瘦削而又坚硬),剧烈的动起来,也不管她的痛楚,此时我若有小刀还是手枪,我会毫不犹疑的杀死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快便射了精,而且从来没觉得这样疲乏,几近虚脱,她看着阳台外的夜色,一城的灯光细细碎碎的亮起来。我感到十分难堪,立刻穿回衣服。她赤裸着,抽根烟,神情十分冷漠,猜不透,我十分懊恼,大力的捏自己的脸孔。她便邪恶地笑我:〃就像一个失节的女子。这年头即使是女子,也无节可守呀。〃我随手拿起水晶威士忌杯,摔个稀烂,便大步走出家门。
我没开车,独自走下山去。路上急走,只看着自己的脚步,也没多想。到了城中心,下班的人潮已开始散去。有人在地车站口卖号外:〃中英草签号外!中英草签!〃抬头仍然看见银行的英国旗。主权移归了,世界将不一样。我走过中环的中央公园,有学生在表演街头剧,鼓声咚咚作响,在现代商厦之间回声不绝,如现代蛮荒。一个戴面具的学生道:〃我一觉醒来,英国变了中国……〃这世界跟我认识的世界不一样了,不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在情欲还是政治层面均如此。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柏克莱,在60年代……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不敢再回那个家,在酒店住了几天,再接赵眉出院,赵眉十分虚弱,倚着我身上,十分的信任,连我也觉得安全,毕竟是一个妻。我也紧紧的挽着她。还没有进家,已经闻到一阵焦味。我急步进门,大吃一惊。那张我和细细在上做爱的沙发,我在加州时用的行李箱,以前我穿的旧衣服,细细儿时的玩具,都搁在客厅里,烧个焦烂,天花板都熏黑了。我急怒攻心,就在客厅里疯狂地将遗骸乱踢,踢伤了脚。我要告她、用木棍打她、杀死她。但其实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细细走了。她决定不再爱我,做一个正常的人。
我在盛怒中忽然流了眼泪,此时我体内升起一阵欲呕吐的感觉,强烈得五脏都被折个稀烂,我冲到洗手间,只呕出透明的唾液,眼泪此时却不停的流下来。
我的过去已经离弃我了。
此时我突然心头一亮:在黄昏极重的时刻,眼前这病人和年轻的我如此相像:低头思索的姿态,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为什么你想离开她?〃我问。
〃我想……她有病。她看起来却一切都很正常。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圣诞节假期之前,她和我都留得比较晚。我埋头在写报告,抬头已是晚上十时。我去找她吃饭。她在影印,我站在她身后,一看,她在影印的全是白纸。我叫她,她便开始伏在影印机上呕吐。断断续续的告诉我,很厌倦。不知道她厌倦些什么。〃
〃那天后她就拒绝与我作爱。〃
〃那时她开始有病吧。很奇怪,她在很突兀的时刻呕吐,譬如与一个客人谈价钱,在法庭里胜诉,或在吃东西,看色情刊物等等。〃
〃这为了她的呕吐想离开她。〃
〃她失了踪你应该很高兴。〃
〃我应该是。但我……〃
那次在戏院里碰到细细是她走后唯一的一次。我辗转知道她当了两年的空姐,因为涉嫌运毒被起诉,所以停了职,后来罪名不成立。她就到了伦敦念法律。她决意做一个正常人,正常的职员,有一个正常的男朋友。闲来挽着手去看电影,她的生命便从此没有我的份儿,我想理应如是。但那天她在电影院来将我的手紧紧一握,我在电影院里便非常迷乱,连电影里的60年代也无法牵动我。电影还未完我便走了。
此时天已全黑。我们两人在小小的台灯前,两个影子,挨凑着,竟然亲亲密密。我脱掉白袍,要送我的病人下山。我关掉空调,病人犹坐着不动,我不禁问他:〃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呢?〃他才答:〃我应否去找叶细细呢?〃〃啪〃的我关掉了灯。一切隐在黑暗里。我说:〃她已经离弃你了。〃声音如此低,就像跟我自己说:〃不用了吧,她会为她自己找寻新生活。〃
病人与我一同离去时,我才发觉,他跟我的高度相若,衣着相若,就像一个自我与他我。我们都是细细在追寻的什么,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对于人的素质的要求,譬如忠诚、温柔、忍耐等等。我们不过是她这过程中的影子吧。病人也好,我也好,对她来说可能不过是象征。我们二人在车里都很沉默,很快我们便下了山,病人要到中环去赴一个晚餐的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忽然问我:〃詹医生,你和细细在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