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那张脸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还痴心妄想什么呢。每次被情人冷眼相对之时,他都知情爱二字不是桃源仙境,只是穿肠毒药,令得再高傲的心也都会跌入泥泞任人践踏。更可怕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的知道:以后无论会遇到多么好的姑娘,会有何种容宠际遇,他心中再也没有一人能比得上那个狠心的剑手。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恋上第二个人了吧,不敢第二次再去沾惹那种透入骨髓的甜蜜与剧痛。那张英俊的面孔或许会被他渐渐淡忘,那人在他心上烙下的伤痕却能永世铭记,他从未像此刻般冷静的看到,这种痛到窒息也不愿忘却的感觉便是情爱燃烧过后的灰烬。
今日过后,往昔那个任性又狠辣的少年该是不复存在了,过往的赵少爷已经跟随那浪荡江湖的男子一去不返;明日开始,留在赵府中的自己会好好学着做一个见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无愧于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纵是胸口的那片伤痕永远不能愈合,纵是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开怀而笑,他都必须挺着残缺的胸膛继续活下去。
第八章
一个初冬的正午,京城中出名的酒楼「飘香阁」里正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笑得合不拢嘴的王老板立在门口迎进送出,招待着往来此处的几位熟客。
正笑得欢畅之时,他的声音突然一滞──迎面而来的那一群人虽然面熟,却只令他头痛,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是这般想,眼下要躲哪里还来得及,他只得打着哈哈陪起小心:「赵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个……我马上便为您清好场子,稍等片刻罢。」
令他如此客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京城十大恶少之首,若不抢着讨好献媚而让对方先开了口,那些恶毒言辞定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无法消受。
算起来赵少爷已有将近三月未到此处用膳,王老板还以为从此清净了,此时心下叫苦,面上却堆了一脸笑容,眼神毕恭毕敬的落在赵少爷身上不敢稍有怠慢。
那性情娇纵的少年瘦了好些,往日亮晶晶的双眼也黯淡下去,见他如此殷勤待客之态,全不像从前那般高高兴兴的笑着点头,却对他拱手还了一礼,嘴里淡淡道:「无妨,不必清场了,只是朋友约我出来见面,劳烦王老板着人给我带个路。」
王老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直直看着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少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只怕自己方才的失神得罪这位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性子的豪门少爷,一叠声的赔礼道:「失礼失礼……」随即高声叫来酒楼中最老实听话的伙计:「阿乐!快来带客!」
这阿乐最大的好处就是,再挑剔的客人骂他也不会回嘴,只咧开嘴憨笑以对,就继续不声不响做自己的事。除了吃得太多,这个伙计挑不出别的毛病,用来服侍赵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老板的吩咐,阿乐「诶」一声就跑了过来,笑呵呵的领着赵公子往楼上去。赵公子带来的护卫自然在楼下大厅用餐,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跟其他食客一起坐在飘香阁里,不再感到自己又跟着少爷欺负了别人,于是自由自在的聊起天来。
这个说:「少爷现在是不同了啊,对人好得很了。」
那个说:「别讲主子的是非,少爷最近都不怎么高兴啊,你还大舌头,小心少爷知道了生气。」
这个说:「我们又不讲他的坏话,是只讲好的呀。他不高兴才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呢……」
年长的一位咳了一声:「都住嘴!你们平常听话些就是了,少爷心情不好,你们就别添乱了。主子们的事情,哪轮得你们操心,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呀。」
几个年轻的都不以为然了:「还说我们呢,就你说的最多!」
年长的也不生气,叹了口气说:「我们做下人的,少惹主子生气就是了。我们私下里说说就算,你们可不准到外面乱说,坏了少爷的名声。」
年轻的都异口同声回答说:「知道了!」
楼上的雅室里,早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挪来挪去,等得不耐烦了。赵思齐刚一进去,这个人就跳起来笑嘻嘻的拍了他一下:「思齐哥哥来了!我等好久了呢!」
换做以前的赵思齐,肯定也会回拍一下,然后横眉瞪他说一堆洋洋洒洒的话,可今天的赵思齐只是轻轻的点个头,就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了,说的话也很简短很温和:「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你饿了就该先吃的。」
朱正昭呆了一呆,跑过去紧紧坐在他旁边:「思齐哥哥,你不高兴哦……是不是上次那件事没办成啊?你说的那个人怎样了?他生你的气了?你多哄哄他也就是了,大不了哄到手了再给解药……」
赵思齐胸口浮起一阵钝痛,仿佛那些伤痕又悄俏裂开了,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动作,语声却枯涩低沉。
「没有……他不生我的气了。小十二,多谢你帮我的忙。」
朱正昭眼珠转了半天,一张灵动活泼的小脸也皱了起来:「思齐哥哥,你不想说就算了……如果还想要我什么,只管开口。」
赵思齐沉默半晌,缓缓摇头:「不用了,我原不该叫你为我做那种事,是我庸人自扰了……小十二,你这次又是偷偷跑出宫的吧?有些什么好玩的事,说给我听听。」
朱正昭虽然冰雪聪明,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他问起出宫之事,立刻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我正要说呢,嘻嘻。我这次可算达成所愿,劫富济贫了!那个关家……就是京城首富的那个关家,被我连着去盗了好几次!本大侠武艺高强,如入无人之境……说起来可真好笑,关家那个大少爷吝啬得一毛不拔,气得吹鼻子瞪眼,摔他一件物事就惨叫一声,最后还气晕了去,真是好玩……」
赵思齐静静的坐在旁边,不时的「嗯」一声表示他在听,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初次遇上那人的某天。就是在这里,那个人出现在楼下,那时的自己骄傲又蛮横,全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人狠狠的吓他,还在午后的日光下偷亲了他一口,把他恶心得嘴都擦破了皮,一次又一次派人去骚扰那个胆敢调戏他的混帐。
那些怒气冲冲而无计可施的心绪,今日想起竟是那般甜蜜,他不知不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摩娑,仿佛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味道。短暂的回想之中,笑容如花朵般浮现,教身边的半大小孩说得更是欢畅:「……嘻嘻,好好笑吧?思齐哥哥笑了哦,咱们来边吃边说罢!」
他惊觉回神,笑容只留下半截余韵,心知朱正昭是在哄自己高兴,只得拿起筷子随手夹起些食物。明明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放在嘴里却不辨其味,他不忍惹得好友担忧,才勉强吞咽下去。
「思齐哥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传说江湖中有一个功夫很高、很有威望的大侠,每次跟人决斗都穿同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大家只要看到他穿了那件衣服,就要跟在他后面去看决斗。有一次他又穿了那件衣服,于是大家都着他走。走了好远好远,才发现他是去喝喜酒的,大家都很失望,也很奇怪,有人问他你今天怎么穿了这件衣服啊,他回答说:『因为我太穷了,这就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除了成亲、决斗、喝喜酒之外,其他时候我都舍不得穿啊!』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堂堂一个大侠,连一件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
江湖……江湖,只要听到这个字眼,就能让赵思齐胸口泛起隐隐的痛楚。他听了一会,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双眼中已经有了湿意,低下头轻声说道:「小十二,说些别的罢。比如那个关大少,他真的那么吝啬吗?」
「……哦!他就更好笑了!哈哈,每次一想到他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有一次我躲在他家的梁上听他跟管家说话,那个管家说:『少爷,府中老有小贼行窃,只把值钱的物事藏起来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重金礼聘,请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罢。』那个关大少大叫一声,就像有人要夺他的命一样,连声说:『不行不行,请护院得花多少银子啊!』然后拿出算盘就拨了起来,每月要多几两的口粮、每年要多十几套冬衣,一五一十算了老半天,笑得我差点摔了下去。」
「哦……这个关大少果然有趣。」
赵思齐强打起精神陪他谈笑,眼中却半点笑意都没有,朱正昭自然看得出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思齐哥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不想跟我说是不是?思齐哥哥,我们是好兄弟、好朋友,你就跟我说罢……若有人对你不好,我叫父王把他抓来给你出气!」
赵思齐心头微热,泪光闪动的眼睛终于抬起来正视眼前的朱正昭,不再把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隐藏得滴水不漏。
「小十二……你对我真好。但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现在还小,便是说给你听,你也未必明白。他只是一个路过此处的陌生人,我却要他把我整个人带走,我太重……重得他背不动。」
「思齐哥哥一点都不重啊,你这么瘦……你不是给他吃了解药吗?啊!难道解药出了岔子?放得太久失了效吗?」
看朱正昭表情丰富的哇啦大叫,赵思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不是……他吃了解药,他很好。我……我也很好,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只怪我自己太贪心。」
朱正昭想啊想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很好,思齐哥哥还是这么不开心,一张小嘴便撅了起来:「思齐哥哥,我真笨。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什么我都拿来送你!」
赵思齐苦笑着看向朱正昭,这年纪不过十六的少年皇子已知道皇权无敌,却怎生跟他解释,有的物事是真龙天子也是无能为力,比如人世间种种生离死别,比如那深如海底针的、情人的心。
「小十二,你不懂是好事……原先我也是不懂的,如今却但愿永远都不懂。」嘴里如此说着,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若是那日重头再来,在那个共历生死的黄昏,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