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听得一阵莫名,不止他,我们都不知这一反常态不再从容的少年究竟为了何事急匆匆赶来——似乎如此。
少年沉静而严肃,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的样子,突地身子一歪不经意便倒向负手闲立四哥的怀里。
我们几乎是一入京便身感肃杀之气。不论街心客栈都一下涌动许多刀剑狰狞的江湖人。彼此神情戒备欲望贪婪。
山雨欲来。
先是那不知身份的紫衣中年护送那位小姐回府,尽管对方一步回头眼中只望一人。宫家兄妹与我们一道,下了马车少年仍被四哥扶在了臂弯。近到门前我们微微有些惊异。上官府邸大门闭锁,静谧无息。有人影方一靠近,就上天入地八方投来估量的视线。
四哥和我同时止步。
“走后门。”我压低了声。
幸好那最易跳脱惹事的少女此时也觉出气氛的不寻常,默不作声跟在我们之后。旁人见我们少小文弱也不以为然,那些江湖客匪不过匆忙一眼扫过。
己已年六月初一
若说江湖风浪,无非也就那些名门豪侠绿林黑衣闲来无事走走过场供人唇舌,一刻说又出了哪一位少年英俊风流挑人山寨斩他恶棍,或又有谁人子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若说还有一样能叫一石激起千层,也就钱财身外物莫属。
宝藏,真一个亦正亦邪十足人心的字眼。
传说这世上有一宗宝物,此物三百年现一次人间,只要寻到七色魂魄,并在八月十五中秋将这七样事物带至“月涛浪”,就可得这样宝贝。
以上,便是现今满目江湖的最新一轮宝藏出处。
并且人人得知,此物原主,便是世代经营古玩器物的京邑“上官”府。
初闻,上官与我们面面相觑。这仿佛只一个游山的玩笑。又谁知道拿它当了真?并现在天下人都晓得,“上官”出了这一宗稀世的宝物,是不是还可能有,可能更多?
不会有人质疑传闻的真实性,宁愿无风不起浪。
究竟现在这长安城里汇集了多少亡命徒,几千还是几万,也莫怪乎宫家少主急了面色。
我们稍稍为上官担了心事,应对此番那是朝廷的事。只不过上官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原先已经打算告辞远行,现今模样,我们也自然义不容辞当一回“护院”。
“小七!”
我回首看,青年称得上俊爽的风貌有好些灼色,虽然还能保持镇定。
“小七!”他把我拉到一边生怕人听见似的,“你帮我跟你四哥说说,好生劝一劝。趁现在还来得及,我赶紧把你们送走。这里已成是非之地,若你们再留下,恐怕性命——”
我冷淡的唇线微微浅显温和安抚的笑痕:“没有关系,我们不怕。四哥说会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来帮我们对付那些人。所以不要紧。”
“哦。”青年也不禁动容,“莫非先生还认识什么能人有什么手段不成?”
抬手指天,我眨了幽黑的瞳:“是神仙啊!四哥说,我们都是好人,会有上天庇佑的。”
青年一时张口结舌的模样叫我也为之暗笑,藏起的眼神却是认真。
“不对吗?”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抬眉一扫颓唐:“说得好!我们自有上天庇佑,怕他谁来!哈哈。”
目光自亭台楼阁到他锦衣华服溜转一圈,我突然说:“四哥叫我问问,那次上山拐骗你的盗贼可有抢去你所有财物?”
“呃……让我想想……我的马车还有所有的书册都被抢了去。连身上也是。不过好像,倒还留了点银子给你。看来还是个风雅的盗贼。所谓‘盗亦有道’,那人做的一点不差,不错。”
我点头应一声就继续往偏院走。
“小七,你去哪?”
我没有听,只是任风吹。似乎还有少年飘摇的蓝衣,差点捉不住还要失去。
一旦想起来的事,所以好与不好统统也都一股脑的来。
花花我心爱的小猫静静咽气时,自己哭泣的样子。
“小七!”猛然的手拉住我前匍的身子。
“什么事?”我微声问了句萧然无力。
“那边不能去。”青年指给我看误闯的院落,“听说这是我家小叔种养一些毒草毒物的地方。虽然没有明令禁止,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道一声谢,还没看一眼。这次认准了方向。
在我寻到那一处幽深几若无人,少年侧卧,恬恬淡淡合着眼睑,气息已经平顺。
我静悄立于床沿,手指无意也是有,滑过少年额发显出一道眉角的伤痕。
似乎已好些年岁,客商了时光的翩翩,还有衣角袍袖的风度。
我知道这一枚印迹。人说,他们那是还要年少好胜不可欺。然后,在我有所准备,蓝衣色漫一只果真巧玉的秀手轻轻搭上我臂弯。他也是小心没用力气,看来知晓了许多,比我臆想中。
彼此对上了眼神,我们谁都还没有话说。
少年不知措,我却带上分思量该从何处着手。看了他垂下半开半阖的细瞳,白洁的脸颊,红一抹淡唇。他探手入怀,而后指端处七瓣窄叶,身骨枯瘦。
“送给……我的吗?”我有些惊讶了。
“嗯。”少年随性地应一声,仿佛可以很轻描,而非他悬壁千尺。
“以前……”我说,飞花指上,“也有人送给过我花。”
很,好的人。我记着。一直记着。要反反复复地想,才不会忘掉东西。
那人,明明也是温静尔雅,忍人所不能。并没多少人知道却以他功利虚伪,我原来也——却是偏生误会他了。
当一个人直面纷争什么都不说,被误解的概率往往大于被理解。他们,真不愧是师兄弟,都……
默默地咽一口气,我坐上窗前围栏,倚一下侧身,不再哑谜。
“我知道你是谁人,我想,你也已经知道我。”
“嗯。”少年十分平静,显然以为意料中事。
“每一代嫡系都会被带去,你应该是认出了他。也许,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少年静静垂首,默下眼神:“他们,一直都说,不能原谅。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安然那孩子——”我叹声。
少年略抬,终于迎我目光一道看。
我们这一处偏院大抵上终年背离了春光,前头方寸之地也种上了许多的花草植木荫蔽。每日晌午房内还算亮堂,余时倒益发的一种幽深冥远,快要没了半点人气。
纵算窗前也剥落零碎的日光,割裂上人体发肤,清冷生分。
我想自己看来也是淡薄的,所以注眸少年秀色,让唇角笑痕添一点暖和醒眼。
“下次,不要再让自己做那么危险的事,我们都会担心。”
少年看着我固神巩息,还是轻轻“嗯”一声作罢。
我舒眉顺着风吹抚发到耳际,却听少年叫我猝不及防地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看得出来吗?”
原来我有,做这么明显的事?
我别开眼,感觉不是很好敷衍。
“不能说吗?”
“不是……”
真叫我说,我也——
“从前……”
少年听得很认真,专注的凝视我的目光,柔柔蓝蓝,仿佛真个我的花花。但我知道他不是,他不可以。
我双手努力的比划,好叫他知道,所有人知道。我的花花,是世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猫。
“后来呢?”
我愣神。
的确。所谓故事,有从前就要有后来,要有一个终末。
“我忘记了。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花花……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啊。”
“至少,比我自己的名字来得好听。”
我浮上一抹哀伤,少年走过来轻轻埋进我的臂弯。他气息那么低弱那么静。
“花囚……”我轻声。
“花囚也是个好名字,跟我的花花一样好的名字……我很喜欢……”
己已年六月初五
真难以置信,光阴如此琢磨。我们这些活着,或正经历生之道死之道,就这么无事念来今夕何夕,全拿庭院外兵戈犬马身外物。
三五一岗哨,随便望来禁卫军冷肃的面孔倒的确让人感到一股萧杀。
当然出于那位宫廷一品带刀侍卫的安排,我们这些府中客也不得随意走动出外。说起那位少年,听说那一日受的创伤还没有完好,叫上官一直担忧。
我端一碗闻起来就十分苦楚的药汁走往宫家少主的卧房,途中无声飘来一袭蓝衣只喑息跟在我身后,我眼光掠上少年玉白秀颜十指巧纤,闻传机关工艺兵械暗器都出于这一双素手。
“不要紧……”我悄声只让他听见,“现在还没有……”
我们彼此已经交换过怀疑。少年所说,第四位受害者是花家的外戚。这是他插手的因由之一。
“至少,伯父不在的时候请让我——”看他一脸的恬淡,想不出还是很有坚持。
我怎会不知。安然,南宫,还有六哥那孩子,一个一个……他们的心意我都……
行径房外我敛口,推门。
“末子。”
我几乎是一头冲往这人怀里。他举手轻带接去了汤碗便是一个皱眉。包住我指掌轻轻吹着气。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
我忍不住抿唇,笑应一声说“好”。一旁少年也轻悄唤他作伯父。不防人听到。
见案前上官的小叔正奋笔泼墨,而少年盘坐床沿,面色霜白丝丝寒气。怎么都瞧着不是很好。
“他怎么样了?”
“可能正巧伤了行功的穴位,真气滞塞不前,淤血积压。再过不久,也许就此废了一身功力。”
我略一沉吟,听出他话意寡淡,事不关紧,显出冷情来。
“四哥,他不过一个孩子,从前纵有不是就算他无心之过……”
男子柔低了眉睫,在我耳边轻声:“我也知道,我的末子总也不忍心的——也罢,念他好歹还算宫家的人……”
我仰头抓住了他的腰际:“我知道,四哥……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大家都一样,容不得人伤我……其实我很开心呢,会显得坏吗?”
男子把我头脸揽进他臂间,说:“四哥喜欢。不管怎样,都是喜欢。”
我已经听过一次这话了。一定是,想要听很多,只要听他说喜欢。真个是不满足的人呢……
突听这间客房的主人一阵气机紊乱,案头的中年男子也立刻放下纸笔搭脉,眉头一阵紧蹙。
“练功的事我不懂,但长此以往恐怕……不管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