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相迎。明明没什么官职,那些平时倨傲的高官显贵却会亲自出迎,笑语间亲热得象一家人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谁能抵挡公子的魅力?
我随着他四处周旋,堂皇的气派,精致的器皿,巧妙的摆设,层出不穷的游戏,还有乱花人眼的彩袖翩跹,迷失人心的丝竹弹拨。我想,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虽然我只能随着公子游玩。
可是即使在那种场合,公子的风韵气度依旧是那么醒目。只要有他在,就永远是注目的焦点,他一句巧妙的笑话,就可以轻易改变全场的氛围或是人们的注意力。
外面的公子永远神采奕奕,可是回到家却会一头扎进他自己的房间,刚才的兴致仿佛突然蒸发。
“路休,我想休息一下,你不必管我了。”他总是这样微笑吩咐,神情一成不变。
我只好退下。公子虽然说得有礼,可是他的吩咐毕竟没得商量,不是么?
我来京城不久,很多的事情不知道。
当时一起的侍卫们总说我傻,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倒觉得,公子挑选了我,仿佛是因为欣赏我的傻气似的。
可是来了叶府这么久,竟没见过其他主人,这个,即使是我也不由暗暗思量起来。我不知道别人见没见过,大家各做各的活计,工作之外的话都少讲,人人漠不关心似的。我想起王叔的告诫:“公府里不要多打听。”这些人正是这样奉行的吧。可是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不也挺奇怪吗?
谁知道呢?
家里传来信,妹妹要嫁人了,妹夫是个手艺人,为人很老实可靠。
其实我一直不太赞成这门婚事。如果交给我,难道不能给妹妹找个家境宽裕,有点地位的人家吗?何必跟个手艺人受穷?可是父亲说这样就挺好。
虽然不满意,我还是搜罗出全部的钱,甚至连好久以前哥们欠我的钱都追回来,又借了不少,总算凑了一付不薄的嫁妆,寄了回去。
我没想到这件事竟引起公子的注意。
有天他找我:“路休,听说你四处借钱,有什么事么?”
我有点吃惊的望公子。自从公子把我带进府后,再没有这样单独相处。我有些结巴起来,舌头好像大了两圈:“没事,没事,公子。是妹妹结婚。我准备嫁妆呢。”
“哦。”公子说。神情有些古怪的看我。“你妹妹很美么?”
“不,相貌一般,”我不好意思的回答,这么私人的问题让我更加吃惊,“您看我的相貌就知道了。”
“呵呵呵……”公子笑起来。
我这才发现公子笑起来很美,尤其是晚上,可是我觉得公子仿佛有些悲伤似的。
“公子,您不快乐吗?”我鼓足勇气问道,夜晚似乎给了我勇气,“您什么都拥有,为什么会不快乐呢?”
“没有。我怎么会不快乐?”公子笑起来,口气似乎藐视我的观察力。
我的脸涨红了,喃喃道:“对不起,公子……”
公子有点吃惊的看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他的笑声也止住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叹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告诉你罢,我只是想起我弟弟,他生了病。你无财无势,都可以这样为你妹妹尽心,我什么都有,却帮不了他。”
公子的叹息声象是散到我的心里,让我的心那么难受,我从来没有听到公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神情。
我心绪激动起来,叫道:“公子,你这样诚心,老天一定会保佑三公子的。三公子有您这样的好哥哥,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公子呆一呆,神情很奇怪。我正摸不着头脑,公子已经恢复了常态。
“啊,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明天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不许推,这是我给你妹妹的贺礼。”
公子真是一个好人,我想,不知三公子得了什么病,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多好。我真不想看到公子露出悲伤的神色。
于是我悄悄问王叔。王叔开始很生气,直到听完我全部的话才缓和下表情。
“难得你有这个心。可是三公子得了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很重,连床也起不了。唉,真是冤孽,三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病倒了?”
我呆一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谈论三公子。
“可是,如果连病都不知道,怎么想法子呢?”
王叔摇摇头,神情竟有些慈爱:“别傻了,公府里什么药没有?连太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一天好一天歹的。”
可我仍然不肯死心。
我出去的时候正碰上小菊,小脸上满是泪,兜着满簸箕的碎片和黑糊糊的东西。
“怎么了?”我奇怪的问。
小菊不说话,径自去倒那堆东西。
“什么东西打碎了?公子说你了吗?”我关心地问。
“三公子还是不肯吃药吗?”屋里王叔的声音传来,登时让我闭住嘴。
“还是不吃,今天连桌子都掀了。”小菊的声音带着鼻音,听着很委屈。
“唉……”王叔长叹一声。
我瞠目望着小菊哭红的眼。那个王叔口里“那么好”的三公子,公子为之悲伤叹息的人,竟会这么……粗鲁蛮横?简直象我们镇上横行霸道的衙内。
叶闻风 2
真是好笑,今天有人称赞我是好哥哥,这么说的还是个十分朴实的人。
我是么?可是很多年以前,子声——我的三弟也这么说过。
“殿下。”我行了个礼,走近太子。
“闻风,你来了。快来看。”太子蹲在地上兴致勃勃的向我招手,好像有什么新鲜物事。可是会有什么呢?东宫每日被打扫无数遍,会有什么好玩的物事留下?
原来是一窝蚂蚁。
我气馁,虽然没指望什么惊喜,不过太子的贫乏还真是超出我的想像。
“怎么,闻风,你见过?”
“天要下雨,蚂蚁搬家,很常见的事耶,殿下,连我小弟弟都早知道了。”子声两岁的时候就会挥着小手喊“妈姨奔家,妈姨奔家(蚂蚁搬家)”。
太子脸上有些发红,好像下不来台。
我急忙补充:“这些玩意宫里当然少了,不过要说读书我们可都及不上殿下了。”
太子仍然不说话,不过脸上缓和好多。
“闻风,你的小弟弟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
“是啊,是他。”我毫不犹豫的出卖三弟,“就是夫子的声音嘛。”
太子终于露出笑容:“真逗。嗯,我在宫里很闷的,他们都没意思,你常来陪我玩吧,把你的小弟弟带来也行,夫子的声音,呵呵。”
“他现在就在宫里,”我继续献媚,“不过该和汾王在一起,不然看看他们去?”
“也好。”太子精神一震跳了起来,完全忘记刚才的不满。
我们悄悄绕过侍卫,来到皇宫西边的小院,这是先生住的地方,汾王和三弟都在这里从他习武。
先生曾经救过皇上的御驾,皇上对他极为尊敬,这次他能看中三弟收为徒弟,实在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因为那么多王亲贵戚的孩子他也只挑中了三弟(汾王是皇上硬塞的)。可是消息传回府中,吕氏固然无动于衷,父亲也并不喜欢。
进了园子,正见汾王和三弟在比试,两人都束得干净利落,手里的刀剑明晃晃的,腾挪闪避和步步进逼的都敏捷矫健得象飞鸟脱兔。
我和太子都看呆了,站在园口一动不动。
一声清叱传来时,两个身影乍合乍分,倒在地上的是汾王,一个漂亮的收剑式昂昂站在一旁的是我那惯会闯祸的三弟。
我张大嘴巴。
“子声,你已经揣摩到了剑意,我的武学大概要由你继承了;不过,你还控制不了它,才会伤了汾王,说起来好像还触犯了律法。”边上一个老头满意说道,好像不知道伤了汾王的严重性。
“师父,徒儿认罚,自去请罪。”三弟干脆的单膝跪下去,神情间却是洋洋得意,丝毫不见悔意。
汾王跳起来,一身的尘土,一脸的怒意:“不必你去。我艺不如人,输了就输了,请什么罪?不过你记着,你欠我这一剑,早晚得还。”
太子向我作个手势,示意离开。
“你三弟好厉害,子声……名字也很好听,闻风你干什么那样编排他?”
太子浑忘了先前如何调笑,倒来责怪我。我摇摇头:“殿下,我这三弟被惯坏了,一点规矩没有,今天竟敢伤了汾王殿下,真是该打。”
“那有什么,”太子兴致勃勃的模仿三弟的姿势跳了几下,“比武么,哪能不伤人的?哎,闻风,那一招腿是怎么踢的?”
那次三弟被父亲罚跪祠堂,整整跪了两天。
晚上我悄悄看三弟。三弟垂着脑袋,跪在清冷的月光下,好像快睡过去了。
我弹弹他的头,三弟迷糊的看我,含混的招呼:“二哥。”
“让你逞强。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才不,”三弟扁扁嘴,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就要教训他。什么汾王,有什么了不起?”
“那好,你跪着吧,我走了。”
“不,”三弟一把扯住我,几乎仆倒,涎着脸嬉笑,“什么东西这么香?二哥,好二哥,拿出来吧。”
三弟有了东西吃,再顾不上看我这哥哥一眼,风扫残云一样,顷刻只剩下两张油纸,和他满手的油。
“呃。”三弟打一个嗝,抹抹油光光的嘴,“困了。”他接着说道。
路 休 3
“应该是这样。”公子松开皱禁的眉,伏身继续写写划划。
我不太懂公子在做的事。公子似乎在算几个省的粮差,出出入入的,十分复杂,也只有公子这么聪明的人才能算清爽吧。不过,公子为什么要算这些东西呢?据我所知,公子没有任何官职。虽然,他比大多数人要聪明得多。
公子继续运算,我只看得见他黑亮柔软的长发,只是,在他的鬓角,出现了一根刺目的银丝。
“二公子,您去看看吧,三公子……”来人话还没说完,公子已经奔出了房间,纸笔落了一地,刚刚算好的结果也被染上浓浓墨滴。
我提气追上去,挽住公子飞似的掠向那个小园。
满地是碎裂的瓷片,让人没有下脚的地方,我小心的绕过去,才看到里面笑眯眯的一张面孔。
脸是雪白的颜色,发却是漆一般黑,胡乱披散在肩上,越发映得面色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