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边,才知道他有多迷糊。
谢相走路总是东看看西看看,一分神就弄错地方,明明是往南方向走,他却晃到北面去,老走错路。
说他方向感差,可只要走过一次的地方,他又都记得住。
跟着这些大人物,身为随从的人通常没有说话余地,就算他老走错路,也没有我说话的份。我不说是不敢说,可首谦敢,他总是气得面红脖子粗,大叫着谢相你又走错路了。
我在宫中没有见过比梁首谦对谢相更嚣张的态度,那些为人主子的人通常都没人敢惹,只有谢相不同。
我老是见他被首谦逮住唠叨不休,而他只是微笑,半点不耐也没有。只是被气倒的经常是首谦,原因是谢相在听话的时候也爱走神,首谦说了一大通,以为谢相都记住了,他却回头一句。
“首谦方才说什么?”
当下噎得首谦半晌无话。
大人真的好迷糊,首谦说了这么久,他居然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想笑,却见他冲我眨眼,微勾的唇角带了一丝狡猾的笑意。
多次如此,我有些怀疑大人是不是装作自己没听见。仗着他每日一团和气,待下人也好,趁着他心情很不错,一天我问他。
“大人,首谦说得话大人真的没听到吗?”
“嗯,想听的会听,不想听的略过去。他见我听不进去,次数多了,也会收敛。首谦的唠叨功和郭二有得比,天天都听他叫我可吃不消。啊,这是秘密,可别说出去!”
他小声叮嘱我,我乖乖点头。
我很喜欢这位大人,喜欢他没有架子,其实首谦对我很好,可是我更喜欢大人,他知道很多首谦与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他也比首谦长得好看。
有时幻想,想象当中,大人是我的兄长。
但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现实中的他,属于陛下。
和陛下在一起的谢相爱发脾气,很任性,和平常的他不同。而在这样的时候,脾气素来显得有些暴躁的陛下神情却好得很,也和往常的他不同。
但有时也不是这样。
一日,陛下与谢相在芳菲亭里下棋,我随侍在旁,发现谢相棋品不是很好,他爱耍赖。
谢相的棋艺很烂,陛下看他落子,往往下一个举动是举杯喝茶,宽大的袖子掩住陛下的神情,我瞧他袖子下的脸在笑。
陛下笑得很开心,而谢相苦苦思索下一步棋子该怎么走。
实力有差别,结果很不同。
陛下喝着茶吃着点心漫不经心的下子,犹如蜻蜓点水;谢相时常站起身踱步好一会还下不了子,就象老牛拖车那样慢。
如此,谢相被陛下风卷残云般的收拾了,其实也不奇怪。我见陛下黑子吃掉谢相白子,往往大片大片的吃,我瞧见陛下神态轻轻松松,谢相面上表情越来越黑……
我瞧他,抱住装着陛下黑子的雕漆盒,对着陛下嚷嚷。
“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再吃我要输了。”
陛下的回应是挑眉。
“下棋本来就有输赢,哪有你这样把着棋子不让人下子的……把盒子交出来。”
“才不,你让让我有什么关系?”
谢相的眼睛瞪得好大,陛下摇头叹气。
“这哪能让,棋盘如江山,寸步不让……”
话音刚落,陛下又吃掉谢相一片白子。
原来他移动了棋盘上的黑子。
谢相气恼的看着他,又叫。
“那我不这么下,我悔棋!!”
“啊,这怎么行,落子无悔,怎可以悔棋?”
瞧着谢相的动作,陛下大吃一惊。
“为什么不行,你自己说对你可以不要信用的。”
“你平时不是不把朕的话当话吗?怎么这回记得这么清楚。”
陛下冷哼。
“此一时彼一时。”
“云阳谢家人不是以君子自度,哪有你这样的谢家人,丢脸不丢脸?”
“对你当小人,我无所谓啊!”
谢相笑眯眯的,陛下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最后赢的人是谁?
谁也没赢。
陛下被谢相气跑了,而后三天,陛下不理谢相。
那个时候的谢相好沮丧的样子,努力凑到陛下身边,陛下侧过身去背对他。见陛下这副模样,谢相撇撇嘴,也不管我们都在身边,他居然就这么扑到陛下身上去。
“啊呀,是微臣不好,微臣不对,陛下你就消气吧!”
陛下回头,瞧了他半天,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快从朕身上下来。”
“咦?”
“你太重了。”
“啊啊!胡说……”
此话一出,当即气跑了谢相。
世上有些事,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先前低头的人是谢相,现在变成陛下了。
陛下去了谢相家,我和首谦他们也跟了去。
这是我第一次进谢相的府邸,一进门,入目的是江南的景致,垂柳荷花,精致景舍。
这里的屋舍大多凌空架在湖上,首谦说谢相居所占了翊善坊大小的三分之一,而这里的水,引自中都第一大湖金明池。
蓝蓝的碧波里倒映着天上的云彩,鸟叫蝉鸣在耳边回响,谢相府邸周遭明明吵闹的很,可这房子里却丝毫也觉察不到市井的喧嚣。陛下东张西望,询问谢府的管家谢相在哪。
管家说,谢相在月池斋里纳凉。
这日的谢相没戴冠,松松束起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根白玉簪。他没穿官服,着了一件深蓝色的袍。
他脸上有着与平时一样柔和的笑容,他的怀中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我在谢相身边一年有余,没见过他这样慈爱的表情,就象对待一件最珍贵的宝物。
陛下离他越来越近,陛下的脚步越来越轻,还转头示意我们也不要出声。
远远的,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庭儿,你要快快长大啊!”
“爹爹,池子的鱼好肥。”
悠然的话语全然传不进小小的孩子心里,他一心惦记的只有水中肥鱼。从我这角度看过去,谢相没恼,他小声的叹气,摸摸孩子的头发。
“庭儿,爹爹再努力,也只能保的住谢家一时。将来的事,爹爹也无能为力。唉,我居然开始指望这么小的你帮忙……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嗯哼!”
陛下出声,谢相抬头,见是陛下,他一呆。
陛下让首谦带走了那个孩子,谢相没说什么,他只是盯着陛下看,直到把陛下的脸看到泛起了红意,才悠然言道。
“你老是这么不说一声就跑过来。”
“朕去什么地方还得让人通报?”
陛下一脸不解,谢相横了他一眼,又踩了他一脚。
“是是是,陛下上哪去都不用人通报,可这是我家啊!你好歹总得问问我的意思吧!”
“你又没多少力气,踩朕也不痛,别白费力了。朕没有通报的习惯,也不打算养成这习惯……倒是你,还敢嫌弃朕,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跑了的。”
“谁让你说我重。”
言下之意,这事怨陛下,陛下皱眉。
“你是重了不少啊……又不是女儿家,计较这些做什么?”
“啊啊!小声小声些,莫被郭二听到,首谦也不行……他不在?”
“首谦抱着你儿子去玩耍了。这话有什么不对?”
“首谦大嘴巴,难保他不泄密给郭二听。”谢相解释,又道。“最近郭二找来的大夫说我吃的东西太甜……对身体不好,郭二说我要是胖了就一年不给我点心吃……没点心吃的日子多难熬,你偏偏还说我重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谢相抱怨,陛下耸肩。
“好好,是朕说错,你想怎样?”
谢相微笑。
“你背我到屋里去。”
“朕背你!!”
某人张大嘴,谢相伸手合上他的下颚,笑了笑。
那笑很贼。
“嗯哼,就是这样!”
“可是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
“那又怎样?我不管。”
“皇帝怎么可以背人?”
“我不管……”
“那成何体统?”
“我不管……”
陛下气急败坏,谢相笑眯眯的看着他,摇头晃脑。
“朕认了。”
陛下如此言道,谢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