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之前自然要先到皇上那边拜别,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一直端详着我,仿佛终于看够了时才说了一句:“只剩三天了呢。”
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层意思,我大概想也无法清楚,可是至少有一种感觉,我该是和他相同的。
我轻颔首:“是啊,只有三天了。”
等到再回宫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当我告退时,他情动地拥抱了我,虽短却热切。
离开养心殿后本该开始准备出宫事宜了,但在坐上轿时,我一念之下,还是吩咐道:“送我去景仁宫。”
皇贵妃明显没有想到我竟会在这时候来见她,很是愣了片刻,不知该用怎样态度来对待我,而我则当做没有察觉,反客为主地自行坐下,又自斟自品起来。
“你今天……是回家的日子了吧?”待我已饮下半杯茶时,皇贵妃才找回了丢失的仪态。
“没错。”现在全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还会这般直呼我了,真是令人怀念。
“已经见过皇上了?”
“刚刚见完。”
“那你来本宫这里做什么?”她的口气令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极大的过错。
我失笑,然后半真半假地道:“这个嘛……不知道呢,就是想来见见皇贵妃后再离开。”
她一下子又没了言语,只没好气地瞪着我,贵妃形象尽失。
我只继续捧茶品茗,待茶碗见底后,皇贵妃突然开口说道:“这些天来,本宫想了许多事情,以前的也有,当下的也有。”
“唔?什么?”我放下茶碗。
“叶岚,你该知福的,我想有些事情的细节,你没有去认真思考过,所以并不真的清楚自己其实得到了些什么。”
她的话带有着深意,我正容道:“皇贵妃,请你讲清楚些吧,叶岚愚钝。”
“你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么?”她直直看着我,并不真的需要我回答,“不错,是永寿宫,那是东西十二宫里离养心殿,也就是皇上居所最近的宫殿。据本宫所知,那不是你选择的,而是皇上直接赐你的。”
我无法作声,她所点透的东西,令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只是这样,你知道永寿宫的历史么?那里是世祖一生最喜欢的妃子的住处,也曾经住过很多宠妃,世宗当初御笔亲题‘令德淑仪”为永寿宫前殿匾额,并下旨后宫诸殿均依此体例悬匾。本宫不知道皇上当时有没有考虑这些,但永寿宫虽不比坤宁宫,也有着其自身的含义,本宫很希望身为其主人的你能够了解。其实,皇上对你的偏爱,自一开始便不曾少过,但他那样子的人,是吝于表达得直接明确的,所以往往也就不为人所察觉。”
我想我此时大概样子十分呆滞,满耳间除了她的话外,能听到的便是自己清楚的心跳声,整个脑海像被石子敲开的湖面,难以平静。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她的立场,我至少不会是她的朋友。
她挑挑眉,“就如你所说的,本宫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是想告诉你而已。”
这位皇贵妃,大约是存心不让我心里安生。
那么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离开景仁宫后我的思绪也一直徘徊在她的话上无法转移。
就在我逐字逐句分析着她讲的事时,轿子微颠簸了一下,然后传来领路太监的声音:“前面轿子是哪位主子?这边是叶华容回宫呢。”
看来是与别人的轿子碰上了,宫里的规矩就是过多,连这种让路之事也要排个地位尊卑。
“原来是叶华容的轿子,咱们是送明华容回去的。”
我一惊,挥手掀起了轿帘,这时轿子也重新动了起来,在经过另一顶小轿旁边时,我看着在同样掀起的帘后,只属于明绪的那双眼正望向我。
黝深的,还有怅然和不舍。
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轿身相错,转眼便拉开了距离,我们已经失却了彼此的视线。
四十四
回到家中的我,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礼待。
父亲早已命人将家中最好的小院打扫了出来,在我记忆中那原是给大哥住的,不过如今大可敦(夫人的意思)和大哥失势,想必这两年里入主这院子的人早就换了。
虽是在自己家中,但伺候我的人一应全是自宫里跟出来的人,就算父母来见也需先行通报,虽然这令我有些不自在,但也确实替我挡下了许多无趣的骚扰。
也许因为这乍变的环境太过熟悉也太过生疏了,我始终无法找到马上就要身为皇后的自觉,在他人忙碌不堪的时候只是任由摆布,然后再将府中那些曾经陪伴过我的角落反复走遍。
可是毕竟不一样的,当十六日真正来临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前一天晚上理所当然地难以入睡,直到将近黎明时反而终于沉沉倒在了枕中,等到再睁开眼时居然已经巳时了。
服侍我起床的妍月颇尴尬地告诉我张善在辰时中就已经到府了,父亲兄长他们也已对圣旨圣节行过了三拜九叩之礼,不过当张善听说我还在睡时便不让她们叫醒我,说是时间尚足够,多休息一下也无妨。
这个张善,倒真是善体人意,若是不多休养些精神,只怕我今日真撑不住那许多场面,说来他们外面那么大的阵仗竟没将我闹醒,也算难得。
我披起件外衣,命她将张善请进来,从这时起整个大婚已算正式开始了。
张善今日穿的是簇新的总管服,也不过多寒喧,先是念完皇上手谕,然后依礼奏请我梳洗打扮。
我将手谕接了过来,这时候跟着张善前来的公公们已经捧着朝服进来,按规矩这时候该是一群福晋命妇们帮我换装梳洗,不过碍于我是男子,只好仍交与了女官太监。
所幸锍金的皇后朝服不偏女气,而昔日瑞德皇后所穿的朝服衣样还留存在织造局内,是将朝裙略作修改成裤装的,否则若是依前朝那类华艳绝丽的皇后服,真不敢想象拿到我眼前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这朝服由朝冠、朝袍、朝裤、朝褂和朝珠组成,衣上自然尽绣龙纹,倒也与平时的礼服差别不多,有披领和护肩,只是朝冠格外讲究,上缀红色帽纬,叠三层金凤,金凤之间各贯东珠,冠后另饰金翟一只,那翟尾垂着五行珍珠,听说一共有三百二十颗,我是没法数的,只是着实沉得要命,戴在头上便如泰山坠顶一般。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我出房间来到内院,凤舆早已停在院内,这时才是正式接旨,由正天使宣读圣旨,然后我必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其实自出生到现在行这种礼的机会实在不多,我很怕跪起得昏沉时哪里犯下错,于是心里一个一个叩头地数着,虽然还算顺利,但做完时只感到脖颈真快断掉了。
接着就由亲王福晋交给我两个苹果,两手各执一个,然后披了盖头坐入凤舆,凤舆里另外放着御笔龙字和金如意,这些是象征着“平安如意”的,为防碰掉了哪个,我只好尽量端正坐着,简直想动也动不得。
凤舆是由十六个人抬着,一路经午门一直抬到乾清宫,我的紧张已逐渐退去,反而感到有些游乐般的兴奋。过午门时仪仗是有喊出来的,我很想掀起帘子看看,因为午门的中门按规是只有皇上能走的,另外皇后大婚时可以从中门进宫一次,可以说是他人一世也没有的机会,只可惜手里拿着苹果无法做别的事情。
当轿子完全停下时,我知道大约是已经到了乾清宫前了,果然有命妇小声提醒着我马上皇上就要射箭了。
箭是要连射三枝的,为了驱走黑煞神以保平安,我可以想象皇上他此时应该是穿着朝服,站在我的正前方,只是我坐在轿内有些胡乱地想着,平时似乎不曾见他习武,也不知他的箭术怎样,会不会误伤到我。
不一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咄咄”声,轿子微震了几下,我终于安下了心,看来他的技术不差。
射过箭后便可以下轿了,终于离开了那个让我腰背僵直的格局,我能够听到那些掩盖在一片静宓下的微微嘈杂声。皇上应该是还在场的,而由皇贵妃率领的一众妃嫔应该正在向我行礼,可是隔着一层红盖的我什么也看不到,顶多只能见到一片轮廓,这样的经历感觉十分奇特。
然后像是戏子走着过场一般,我将手上的苹果交出去,再接过装着珠宝金银和米谷的宝瓶,捧着它由人牵领着一路走到坤宁宫,再跨过门前火盆和藏有苹果的马鞍,这一切完成后,才算可以进入坤宁宫内了。
由那名亲王福晋扶着我迈槛走入殿里,一直到某个方向停住了脚步,这时她从我手中取走了宝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原来已经略微汗湿,心也跳得渐快起来,虽然这种紧张根本没有必要,但就是完全无法克制。
我晓得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皇上了,甚至,能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和任何一次面对他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是不是古往今来,每一个等待着被掀起盖巾的人都曾体会过这种心情?
长时间的静默,他却始终没有动作。
实在令我有些心浮气燥,又只能继续忍耐着。
他忽然“哧”地一声笑了,说:“你全身僵硬得厉害。”
没有想到他讲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我险些自行动手掀了缎巾,再没办法好气,“难不成就这么待一晚?”
唉,好像现在便开口说话也是不该的。
“那当然不行。”
毫无预警下,头盖已经被他挑了开来,我虽然一惊,但重获正常视线的感觉也令人舒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皇上穿朝服,这种厚重华美的衣装使他看来和平时很不同,与他那种温和文雅的气质并不相符,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协调。
我四下看了看,那亲王福晋似乎已被他遣了下去,眼前只剩我们两人。
“这样就算结束了么?”老实说,后面的步骤我根本没有全记下来,不过应该还不可能现在就宣告完成了。
“如果是就好了……”
果然,他话声未尽,一众宫女已走了进来,也不见皇上有所传唤,她们这时机计算得还真是精准。
几名宫女一字排开,手里捧着镶金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