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别这么大嘛,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对过去丝毫不以为意的楠之濑口气一派轻松,给了濑尾一个成熟男子的微笑。
打从小学六年级他的体格就比别人来得高壮,给人一种望尘莫及的压迫感。冷静的气和沉稳的笑容,令人难以想像他跟自己同年。不只外表,两人之间的精神年龄恐怕也相去个十万八千里吧!
三年前,楠之濑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
身为长男的他为了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弟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只好中断大学课业,更毅然放弃自己灌注青春的网球,一肩扛下父亲留下的家业。
除了本人以外,每个人都为他深惋惜。
就算休学了,也没必要连网球都放弃。如果在大型比赛中写下辉煌战果,登上国际舞台,靠网球养家活口绝对绰绰有作。大家都相信楠之濑有这个实力。
然而,监督与教练苦口婆心的劝说,依旧动摇不了楠之濑的决心。
“运动选手的生涯短暂,再优秀的选手迟早都得面临退出体坛的命运。我身为一名选手的巅峰在高中三年级时就已经结束了,就算大学毕了业,顶多是当个体育老师培育下一辈,等到瓜熟蒂落,终究要回头来继承家业。所以,我只是直接跳过中间的过程,这对我自己的人生规划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二天,楠之濑便理所当然地穿上围裙站在超商的收银台。过去,只要没有练习他也会到店里帮忙,可是天天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休假的工作毕竟比想像中辛苦许多,无法融入工作的他状况频传。
虽说他有过人的体力,终究不堪心力交瘁而日渐憔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孤军奋斗的濑尾忧心如焚,深怕他哪一天就这么倒了下去。
可是,楠之濑即不怨天尤人也不气馁,经过了三年多的努力,如今的他对超商店长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
打从楠之濑还没出生前,酒铺已经是这条街上的老字号,有半数以上的客人都是以前的老主顾。虽说因此免去了从头招揽顾客的麻烦,相对地,小时候的种种糗事也无可避免地口耳相传。
“想不到阿宇长大以后会变得这么懂事呢!”
“这句话就姑且当作是在褒奖我罗!”
倒不是他少年时代曾有过什么恶行劣迹,只不过体格魁梧的楠之濑不论做什么事都特别引人注目,因此商店街一带的欧巴桑们才会或多或少都记得楠之濑小时候的事。
看到楠之濑带着苦笑应付这些对自己的过去了若指掌的太太们的调侃,濑尾这才放心地抹去一直以来的不安。
“对了,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该不会只是你拿来休息的借口吧?可别告诉我,你的目的只是取笑我穿西装的模样哦?”
把喝完的空罐扔进垃圾桶里,决定既往不究的濑尾向楠之濑质疑。
“……嗯。”
楠之濑把长长的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用两指捏住变短的香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是他自己说有事要谈,却不太愿意去碰触这个话题的样子。
“宇一?”
望着楠之濑反常的态度,濑尾迟疑地叫了一声他名字。彼此认识没多久,他就开始亲昵地称呼他“宇一”了。那是因为当时他身边早已有个人这么叫他。
“充宏,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阿保?”
“……咦?”
听楠之濑提到另一个儿时玩伴名字,濑尾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令他的心脏不规则地鼓动起来。掌心冒汗、心虚不已的濑尾,尽可能挤出自然的表情回答楠之濑。
“这、这阵子我每天被工作搞得晕头转向,所以没时间跟他联络。片桐现在应该在放暑假吧……”
片桐保。那张端整的脸庞浮现在浑身不自在地回答楠之濑问题的濑尾脑中。
和楠之濑一样在这条街上土生土长的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或许因为如此,片桐本身也散发一股书卷气。
学生时代的及肩长发为了配合就业活动而剪短。与清秀的五官相呼应的俐落单眼皮和嘴角。他拥有一张沉稳而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脸孔。
他的手脚给人又直又长的印象。或许是骨骼的差异吧,虽然身高跟楠之濑不相上下,感觉却不是那么地高壮。
从小天资聪颖、举止稳重的他至今仍维持着一贯的形象。视力明明不是很差却一直戴到现在的眼镜,据他描述,似乎兼具了“造型”和“盔甲”的作用。小时候濑尾一直不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现在可以理解了。
沉默寡言又内向的片桐和楠之濑是两极化的类型,两人从小就惺惺相惜。在濑尾转学过来之前他们的关系形同天敌,但事实上,彼此在心底早就认同了对方。
“这样……你们没见过面啊……”
听完濑尾的回答,楠之濑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变短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那副吞吞吐吐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楠之濑平常的个性,濑尾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片桐是不是出事了?”
如此询问的濑尾感觉动的频率攀得更高了。
楠之濑把扭曲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左右拧动。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的他微微蠕动了唇瓣,但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濑尾最后一次见到片桐是在初夏时节,和楠之濑三个人一起去喝酒的时候。当时梅雨季刚过,车站前面的某栋大夏楼新开了一家啤酒惊天动地,濑尾于是邀他们一块儿去消消暑气。
从小学六年级濑尾搬来这里,一直到高中毕业的这段时光,他们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二十四小时乘以七年份的时间。虽然,不是分分秒秒黏在一块,但接近三分之一的回忆都是三个人共同编织的。
高中毕业后他们分道扬镳。楠之濑走上现在的路,濑尾读完四年制的私立大学,进入一家二流公司工作。
而片桐则是考进国立大学的理学系,在求学生涯的四年间被一流公司网罗。然而、他竟然在去年十月间推掉了大好的工作机会,选择进入研究所。他父母也希望片桐继续念下去,因此没有引发任何风波,但濑尾和楠之濑却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吃了一惊。
“那家伙是当学者的料,或许这样对他也好。”
听到这个消息,濑尾完全慌了手脚,楠之濑明知片桐原本无视于父母的心意而打算就业的原因,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当然,濑尾也不是不赞同楠之濑的观点,但他还是想知道片桐中途改变心意的理由。
然而,即使找片桐质问,恐怕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啊!勉强来说,只是因为我想避免就业后跟别人接触。”
尽管他神色自若地这么说,濑尾还是无法接受他的答案。
片桐那天平静的口吻和眼神就像永不褪色的染料,深深印在濑尾的脑海里。从此以后,濑尾的心中一直残留着一个疑问。楠之濑是不是知道片桐放弃就业的真正原因?这个疑问不知怎地骤然浮现在濑尾的脑海。
应该不是有意卖关子吧!楠之濑放开烟蒂,手足无措地抽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察觉濑尾正盯着前端亮起的小红点,他缩了一下肩膀,欲言又止地嘟嚷着“其实是这样的……。”瞬间,濑尾全身紧绷,指尖也使劲地握在一起。
“听说阿保要去阿拉伯半岛。”
“阿拉伯?”
发自楠之濑口中的陌生词汇让濑尾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而重复一次同样的单字。他知道这是个地名,于判断片桐可能要去旅行。
“他要去旅行吗?该不是为了学校的研究吧……有点像他会做的事,又有点出人意表……他怎么老是喜欢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这次要去多久啊?”
被楠之濑的举动搞得神经兮兮的濑尾松了一大口气。或许因为旅行的目的地是个安全堪虑的地方,楠之濑才会表现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吧!
“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有这个?还是要讨论送什么东西给他,或者办个小型饯别会帮他送行?看你这副慎重其事的样子,害我究担心了一场!这样很容易吓出心脏病耶!”
“不是这样。”
坐在濑尾面前的男人把脸别开微微摇头。一口也没吸的烟在两指之间拖着越来越长的烟灰,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尽管如此,楠之濑还是把嘴唇绷成一直线,盯着地板不放。
“不是这样?不然是哪样?”
儿时玩伴不寻常的态度,让濑尾的神经又敏感了起来。
“他不是去旅行。”
楠之濑依旧不肯点头。不知该如何接口的濑尾沉默了下来,楠之濑这时候终于接下去说:
“你有没有听过青年海外服务队?”
“青年海外服务队……就是偶尔会出现在报纸或电车上的那个?”
从车厢广告中看到的,开发中国家的人民埋头工作的影像,浮现在濑尾的脑海里。
“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个吧!这是一种由国际协力事业组织办理的跨国性事业,主要是招募一些有心协助开发中国家的青年,为他们的志愿铺路。”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濑尾虽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团体属于哪个机构,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内容,所以对如数家珍地连招募要项似乎都列得出来的楠之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干嘛突然提到这个?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要参加吧?”
濑尾笑着在脑海里反刍自己刚刚的发言。
宇一绝不可能参加。就算他真的有意参加,以他现在的情况也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片桐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