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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交民巷的舞会,是由美国领事馆商务参赞艾顿发起,邀请的自是北平商业及军政界的头面人物,个个携着如花美眷,一片衣香鬓影,娇言巧笑之中,有名门淑女,也有艳名在外的交际花。丁崇学透过幢幢人影,在人流的缝隙之间,断断续续地能看见肖仰恩的侧脸,他跟在冯竞山的身边,正和一群美国人聊得热闹。冯竞山是华北铁路局的局长,掌握着整个华北铁路运输的大权,在这节骨眼儿上,那是个尤其重要的职务,可见冯竞山跟南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仅如此,此人天生傲慢,极不好说话,而仰恩今晚能为他做翻译,还不时赢得他赞赏的眼神,这不能不让崇学另眼相看。不说别的,就说小小年纪,毫没任何社交经验,周旋在一群达官贵人之间能如此游刃有余,就很难得。刚才艾顿先生发表演讲的时候,因秘书临时缺席,仰恩甚至从容不迫地充当口译,灯光下自信挺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和四年前大帅府慈善晚会上,相似的场合里,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竟是判若两人。母亲那充满嫉恨的警告,又另人烦躁地响在耳边:
“那姓肖的小子,跟他狐媚的姐是一个样儿,就算他不进原家的公司,也得借着别人的高枝往上爬,你要是不看紧点儿,早晚有一天,他得爬你头上!”
很多时候,崇学觉得自己和母亲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他不能理解那深植在母亲骨血里的对肖仰思的仇恨和嫉妒。她潜意识里把仰思当成假想敌,并终身都在跟她做战争宠,到现在已经可以说她败得丢盔卸甲,可还是不吸取教训,似乎没了这份争夺,她的生命就完全没有意义。本来崇学还试图说服她,她拥有的并不比肖仰思少,可自从母亲明知不可为,还是残忍地弄掉了仰思的孩子开始,他终于认命,尽管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的母亲是淑女还是婊子,是精明还是疯狂,她生了你,于是你得用一辈子去偿还她的生育之恩。想着心腹之间,烦闷之气升起,连忙走出阳台,希望能交换些新鲜空气。
而此刻在人群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双复杂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同样一个身影,见仰恩离开了冯竞山的身边,朝阳台的方向走去,原尚文连忙把手里的酒杯搁在走过自己身边的侍者的托盘里,侧身穿过人群,追着那身影而去。
阳台很大,有棵极高大的盆栽美洲杉,想必不久以前可能用做圣诞树,还有没收拾干净的彩带。仰恩正倚着栏杆,做了个深呼吸,感到冰冷的空气从鼻腔一路进到气管,支气管,渗透到肺叶的每一个肺泡,那里正欢快地进行着氧气的交换。他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太闹。主任把他介绍给冯竞山的时候,他本想拒绝,可又觉得不好,毕竟自己在翻译部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而主任让他帮忙,他又不尽力总是不好。既然受人委托,自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仰恩早就不是那个带着点小自卑的乡下少年,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个有本钱的人,家世好,有见识,也算聪明,并且长得也不错,他比大多数的人都优秀……甚至,即使是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他也能应付得体面,处理得干净。只是,那次挫折,让他有些混乱和脆弱,他还没有调整好状态,对将来也没有什么计划。他想慢慢来,等痊愈的那一天,再去考虑用什么样的生活去度过漫长的一生吧!他看着遥远的天空上亮晶晶的星辰,感觉记忆又要弥漫上来的瞬间,肩头忽然多了件厚厚的大衣,伴随着是一声熟悉的温柔呼唤:“恩弟……”
他没转头也知道身边站的人是谁,不禁叹了口气,火热的气体立刻被冰冷的空气捕捉住,凝结成乳白色的茫雾:
“一个人来的?”他问。
“爹和五姨也在。他们很为你骄傲,你刚才做得很好。”
“谢谢。”仰恩客气地说。
“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尚文偷偷打量着仰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一身黑色的西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这样的衣服,应该藏不下手炉的吧?”
仰恩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空气闷,换口气再回去。”
阳台上忽然就寂静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风凄凉地吹过来,带着雪后新鲜的气味。尚文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考虑,终于开口:
“我想开了,今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与你象亲人,象朋友那般相处,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罢!好么?”
仰恩的心在冷风里颤抖着,有姐姐的关系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两人相敬如宾,做朋友,做亲人,总好过芥蒂一生。况且,尚文没有错,自己又是在跟谁生气,跟谁过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冷,得进去了,冯先生可能会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来,交到尚文的手里,“下个星期,是崇学的生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顺合胡同’吃饭吧!”
“好啊!”尚文看着仰恩走进屋子里,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击掌,心头狠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才跟着离开阳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后面,一股青色的烟正徐徐吐纳出来,很快给风吹得散了,只剩淡不可闻的烟草气。黑暗中,只剩红红的一点烟头,零星地明了又灭……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请假提前下班了。刚走出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就见门前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尚文正倚车门站着,朝门里张望,见到他,挥了挥手:
“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没说要来接我。”
“刚好经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办公室,就在门口等你了。”
“认识崇学‘顺合胡同’的家么?”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
“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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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的党籍是保密的,只要我不承认,他们是查不到任何证据。而且组织上也不想我做太冒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的身份来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么明显的活动,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共产党,也会觉得你跟他们有瓜葛。姐她都怀疑了,虽然她不至于跟姐夫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
“那崇学呢?你知道不知道,少帅已经从欧洲回来了,东北军可能很快被调到西北去剿共,崇学现在在东北军的地位几乎只是一人之下,不可能不去。你要跟他为敌吗?那样的话,你爸爸跟二爷就得分裂,原家跟丁家恐怕都得完了。那一家的女人怎么办?大嫂呢?你的儿女呢?都不管了么?”
“国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尚文的语气里带着忿忿。
“这是什么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照顾不了,拿什么去管国呀?”
尚文沉默了,良久也不说话,脸沉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抓得紧紧:
“恩弟,要是有一天,我跟崇学对立了,你向着谁?”
仰恩也感到气息开始不稳定,一股烦躁和不安象是个烈性的小兽在体内窜个不停:
“我,谁都不帮。”
天依旧是灰灰,零星地飘下碎碎的雪片儿。
崇学也不会做饭,是叫了家里的厨子过来做好,招待尚文和仰恩。尽管乱世之下,各自怀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谁也没提起让人不快的话题,围炉喝酒,聊天。仰恩酒量不如他们两个,被糊里糊涂地灌了两杯,很快露出醉态。两兄弟立刻发现了灌醉他的有趣后果:仰恩整个人都不象平时那么端着,放松下来,脸颊红扑扑的,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梦幻的色彩。当听到崇学在陆军连受训时曾因说错话,被当时的长官郭帅罚到炊事班体验生活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还大声地揭露尚文连大米和白面哪个是小麦哪个是水稻都分不清。那姿态跟语气,与平常冷静端庄的仰恩那么不同。屋里的红泥小火炉越来越旺,外面大雪却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崇学不在这里过夜,所以,跟他们一道离开。他在后面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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