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武林,恩怨……那些都随著那一夜的大雨,埋葬在山前树下。
现在的我……是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垂死之人。
那些事与我应当是没有任何牵涉了。
明天……可以雇辆小车,摇摇晃晃的回去江南。
乌岛的冬天也不会下雪,风和水软,正适合……终老乡间。
曾经和明宇一起走过,看过的风景……小桥流水,莺飞柳长。黄髫垂钓,白发渔樵。
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用来追思想念。
懒懒在床上翻个身,却想到另一件事。
若是我和明宇,可以在死後的世界相会,他会不会认得我?
他恐怕是玉颜如旧,我却已经……
尘满面,鬓如霜。
少年时读这阙词,倒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
现在一字一字流过心中,只觉得满是血泪,滴滴沾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真正是无处话凄凉。
明宇,明宇。
若得与君再相逢,是不是也会对面不相识?
138
第二日起身,拿银子让小二给雇车。讲明了一直送到江南,半个月的路,给五十两,另拿了一两给小二,谢谢他这些天照顾。
小二出去了半天,回来说:“老爷子,真是……现在镇上车马行都忙得厉害,您非要这两天走麽?迟这麽几天,等那个大会完了再走,健马大车就都能腾得出空来。现在走的话,连头瘦驴也找不到。”
我又多拿了两块银子:“小哥辛苦一下,再给问一问,我多出些钱。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不赶紧的回乡,恐怕就回不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发虚。不过,也的确是实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也许走到半途,就要客死他乡。
小二答应了一声,却不接钱:“老爷子这两天打赏我也够多了。您年纪一把,多留些钱傍身总是好的。”
我一愣,他已经出去了。
最後雇了一辆青布骡车,车夫看起来倒是很忠厚老实的人,人称孙把式。讲好了价钱,说定了走哪条道儿,一路上饭钱住宿自然还是我掏,先付了五两银,等到了地方,再付剩下的。
买了些铺陈被褥之类,换洗衣裳,干粮,几样子成药丹丸,治跌打损伤的还有治头疼脑热的。
不一定用得到,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车子摇摇晃晃,走得不算太快。孙把式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我有时候应一声,有时候就只听他说。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觉得的士司机都挺健谈的。
现在看来古今皆同,干这个交通运输行业的都挺能侃。
不过他跟我话家常,我可没实话跟他说。
“老爷子家哪里啊?”
“蓝渲州,乌岛。”
“哟,真是不近啊。这次是从哪儿回去的啊……”
後来问到“老先生有几个儿女孙儿”“家里都做什麽营生”,我一律嗯嗯啊啊的装糊涂。
车子走了一会儿,慢慢停了下来。
我本来闭著眼要睡不睡,回过神来问:“怎麽不走了?”
忽然车帘一掀,一个壮汉跳上了车来。
我骇一跳,打劫麽?
那人看我一眼,声气说:“老头儿别害怕,我们不是强人!”
我躲在车壁角,孙把式在外头喊:“哎哎,你们不能这麽著,我这车有人雇下了……”
外头有人道:“爷们儿马不行了,搭你一段车怕什麽来。反正你车子宽坐得下。
又有一个人上车。
一共上来三个。
我左看看右看看,抱著包袱一声不吭。
头一个上车的说:“我们到前头镇上就下车,你不用害怕。”
我点点头,仍然不说话。
孙把式战战的探头进来“老爷子,你说这……”
“不要紧,”我说:“走到前头镇上停一下再走咱的。”
孙把式哦了一声,神色大是不安,挥鞭赶著车继续向前走。
那三个人高谈阔论只当我不存在,唾沫星子乱飞,说著这大会可是百年一遇,要出头露脸可就看今朝了。
我低头不语,虽然说我自己现在是废人一个,可就你们这麽几块料,到那里不够给人垫窝当脚踏呢。
路渐渐平稳起来,骡子蹄上钉了掌,踏在麻石道上十分清脆有规律“的答的答”的响。
“喂,往东拐一下,把我们送到从心庄门口。”
我垂著头,孙把式不敢违抗,车子拐了一个弯,转向东行。
远远就可以听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武林大会已经要开始了麽?
风把车壁帘吹起一角,那个高大的红漆擂台在阳下闪闪生亮,上面挂红披彩,十分喜庆夺目。
车子拐一个弯,到了从心庄前的大场子上。正中搭著那座擂台,两旁设了不少座席,用木屏隔开,已然坐无虚席,场边也是人头涌涌,车子根本是过不去。
那三个壮汉跳下车,他们刚才说道并没请贴,所以场子里也不可能有他们的座席。
孙把式抹抹汗,跟我说:“老爷子,咱这就走吧?”
我点一点。
鞭子还没扬起来,忽然刚才那壮汉又跳上来坐在了车辕处:“喂,借坐一会儿,等我兄弟找来座椅板凳你们再走。”
孙把式脸色极是难看,可也不敢说什麽。我招招手,他钻进车里来。
“咱就等一等吧。”
我也只能这麽说。
不过,武林大会……
谁来主持的呢?
台上三通鼓响,有人从侧面阶梯登台,步履轻捷,到了台上,抱一抱拳,团团鞠了一躬:“多承各位武林同道前来与会,敝庄不胜感激,招呼不周,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底下人声一静,听他说些什麽。
我知道这人是杨简的手下,听他又说:“可事有不巧,敝庄主身染重病,起不得身,不能与各位切磋详谈,此次大会由敝庄副庄主维持进行,望各位海涵。”
我微微一怔。
底下有些骚动,便有人问:“宁庄主生了什麽病?可要紧不要紧”
“副庄主是哪一位?”
“这会是不是……”
我从车帘缝隙中向外看。
擂台正前方有一席座位,用檀木屏围起,上有罩顶,两旁有便装的护卫。可是那护卫的站姿神态,我一眼便看出他们是哪里来的。
那棚里坐的?
……难道是?
原来他亲自来了麽?
从心庄没有大张其事寻我,其实……我心中有数。
一来大会之期已届,来了不少人,这时候若说庄主失踪出事,怕是人心涌动,群情不安。秘密的找寻也不敢张扬。
况且……
我已是废人,一个废人,寻回来做什麽呢?
我已经命不长矣,想必龙成天心中有数。泄密是不会的了,也不可能再做什麽手脚坏他的事情。
我靠在车壁上,孙把式说是去解手,下车後一直没回来。我猜他多半是怕了这等场合,避到一边去了。
台上那人说完话,便看到杨简纵身跃上。他轻功极佳,这一下身法虽然没有什麽出奇,可是姿势美妙,轻灵如燕,下面人一片喝采。
139
我慢慢缩回头来,听著坐在车辕处的两人拼命鼓掌叫好。
车帘放下来,却挡不住外头的喧嚣。
龙成天已经亲自来了麽?应该是他没有错。他那几个贴身侍卫我见过无数次,气势身形都没错。
应该是他来了。
不然,杨简也做不得这里的主。
只是现在的从心庄鱼龙混杂,他亲身犯险,难道不怕两年前的事再重演一回麽?
算了,关我什麽事。
他既然敢来,必然有万全的准备了。
我把包袱拍平,头枕上面。
只盼这两个人快快下车,我早早赶我的路去。
忽然车壁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车里是哪一路的朋友?敝庄今日事多人杂,招呼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车辕上那两人生恐被漏下了,跳下地大声道:“我们燕江三雄你有没有听过?我是老二刘洪纲,使一口连环大背刀,这我三弟张振金,铁胆暗器功夫好得很。”
那人道:“久仰久仰,两位请至东场喝茶暂歇,回来也好观看比武论剑。”
刘洪纲大声说:“我们是来比武的,不是来看人比的。”
那人说道:“二位勿急。比武论剑,须先去庄中报录,以便安排。总不成大家一拥而上在擂台子上打混战。二位且请先喝茶休息,回来报录过了,明日後日必有安排,东场中设了茶座,二位请罢。”
便听燕江三雄里两人的脚步声急踏踏的走远了。
真是,这两个人头脑太简单,更何况他们还有个老大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等一等。
正好他们走了,我也走我的。
可是孙把式不在……我不会赶车!
想了想,实在不想再踏上从心庄的地面,再说,虽然我现在已经垂垂老矣,保不齐还会露什麽破绽叫人怀疑,不宜下车。
还是老老实实守车待兔吧。
正想换个姿势再窝回包袱上,车壁又被轻敲了两下:“车内的朋友,请下来歇息宽坐,用些茶点。”
我声音沙哑:“我是过路人,不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主人不用客气,我们即刻就走。”
想著或许是杨简他们吩咐了庄丁们热情迎客,的确是周到有礼。
那人道:“这会儿庄子大门已闭,车马都出不去。这位朋友听著年纪也不轻了,在车里挨一夜怕不能够,庄内有客房可以招待。”
我吃了一惊,掀开车帘向西望。果然大门已经关闭,正在上那极粗的门闩,虽然那门对练过轻功的武林人物来说不算一回事,可我现在是万万出不去的。
青影一闪,有人替我把车帘全部撩起,很是面生,我并不认识他,想来是新调派来的。
“老先生请下车,我们自有人引路。耽误您的行程,真是十分抱歉。”
我十分不情愿:“我雇的车夫……”
“刚才关门前是有人出去的,现在已经是进不来了。不过不妨事,明晨门打开时,老先生再去寻他也容易。”
我没办法,抱著包袱慢慢爬下车,身体微微佝偻著,垂著头。
“您请这边走。”
到处都是人,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台上没什麽正式比武,台底下的人正在自行活动,有相识的互相拜望叙旧,不相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