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没走成,船到海陵界,西风突然转东,无法前行。随行的王那相见徐敬业已是穷途末路,不想给他陪葬,也起了异心,悄悄对手下兵士道:“若随敬业,尔等必死无疑。我有玉真公主密诏,言明敬业伪诈,命我戴罪立功弃暗投明。此刻正是动手时机,不失为绝处逢生之计!”
王那相哄动兵士趁夜动手,一举杀了徐敬业以及二十多名叛军主要头目。薛璋最为机警鬼祟,见机不妙也想趁夜逃去,不料一出船仓正好碰见王那相领兵动手,身中数刀落水,挣扎着游到岸边仓惶逃走。
除去骆宾王早在江都撤退时就不知所踪,叛军主要头目只走脱了一个薛璋,其余全部被王那相当场枭首。天明之后王那相将徐敬业等人的首级送到李孝逸军中献降,王那相的话说的很漂亮——当初也是受了徐敬业的蛊惑蒙骗,后经玉真公主点醒才知自己错了,之所以当时不降,是想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亲手杀了徐敬业立功,今日终于得偿大愿。
李孝逸见王那相真的拿出了玉真公主的密信,而且徐敬业人头在此,也不好说别的,他给朝廷的战报就是这么写的,倒也与芜州的军报相互呼应。这场仗打的有意思,立头功的当然是李孝逸,而斩杀贼首的功劳,排第一位的竟然是玉真公主,其次是叛将王那相。
……
暂且不提军功之事,只说一个人,那就是中刀落水,挣扎逃上岸的薛璋。
薛璋胸前背后都中了一刀,尤其是背后那一刀,几乎深的见到了骨头,落水之后鲜血把一片江水都染红了。他呛了几口水,神智还很清醒,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借着夜色的掩护冲进了树林中。背后有箭射来,黑暗中不辨方向,飕飕地飞过,他小腿肚子上又中了一箭。
薛璋咬着牙,忍着剧痛把箭拔了下来,撕碎湿漉漉的外衣胡乱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了,背后的血渗透绷带还在缓缓地向外浸。他浑身发冷,感觉有些晕眩,拄着一根树枝逃离了长江岸边。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倒地不起,被野狗撕咬的七零八落。他现在想找户人家求救,帮他包扎好伤口敷上药,再喝一碗热汤,这条命就有救了。他怀中揣着不少金叶子,可以重金答谢,就说自己是遇到溃败叛军的行路商人,一定可以蒙混过去的。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人家呢?他只能一瘸一拐,蹒跚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天色微亮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道不高的小山梁,山梁背后有一缕炊烟升起。有人家!薛璋的眼中升起一股狂热的希望光芒,拄着树枝跌跌撞撞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速度却慢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受伤的那条腿几乎无法着地,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道矮矮的小山梁,就像一条无法逾越的大山脉,薛璋停下脚步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咳嗽几声,艰难的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人!
晨光中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山梁上,中间还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他们竟然在下棋。薛璋看见这两个人,立刻就喊出了声:“救命,快救救我!”呼救的声音沙哑艰涩而且异常虚弱,连他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薛璋认出了那两人。
一大早谁会在这里下棋?这两人正是仙童清风与梅振衣。今日天还没亮时,清风突然出现在梅振衣面前,对他道:“随我走吧,你不是要眼见薛璋死在面前吗?时辰到了!”
梅振衣问:“到什么地方去?”
清风:“八百里外,荒野之中,恐怕还要待一阵子,他死得很慢。”
梅振衣:“那我们带一盘棋去下吧,你会下棋吗?不会我教你。”
清风:“手谈吗?我会。”
于是他们就带着一盘棋来到这个地方,等着看薛璋是怎么死的?薛璋看见他俩的时候,立刻喊救命,而这两人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
薛璋看见他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往事。梅振衣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而他对面的那位童子更了不得,是一位仙家高人,他们一定能救他的命。梅振衣曾经答应过还他三条命,而在场的那位仙童也点头了,无论如何,他们能救他的命也应该救他的命!
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山梁上的人好像听不见!薛璋想大声呼喊,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他的胸肺就像残破的风箱快要碎裂一般,随着咳嗽吐出很多带着泡沫的鲜血来。他想快步向前,脚一软却扑倒在地,树枝脱手滚出很远。
这次他发出的动静很大,山梁上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就应该能听见,可惜那两人仍在下棋,连头也没抬一下。强烈地求生欲望支撑着薛璋,他手指抓地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救命,救命,你们欠我三条命——”
梅振衣就是在这里等薛璋的,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见他来了,但是仙童清风面色不变,一直在落子下棋,他也当作没看见陪着清风下棋。
不知是怎样一股力量一直支撑着薛璋爬上了山梁,他胸前的绷带因为与地面的摩擦早已脱落,背后草草包扎的伤口再度挣裂流出汩汩的鲜血,全身还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树丛中有苍蝇闻到了这股气味,纷纷飞落到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污血拖曳的痕迹。
薛璋已经爬到了两人眼前,就在摆棋盘的那块大石下面,再说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下棋的两个人偏偏就是对他视而不见。梅振衣看见这一幕也心下恻然,他已知道薛璋会死在此地,死就死呗,但没想到他会死的如此肮脏、如此污秽、如此下贱。
薛璋艰难地仰起上身,鼓足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抬起了手,指向上方道:“欠我三条命,怎可言而无信!”
这一只肮脏的、血肉模糊的手几乎快够到棋盘了,就在这一刻,薛璋的动作僵住了一刹那,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他死了,脑袋侧着枕地,眼睛睁的大大的,仍死死地盯着梅振衣——薛璋死不瞑目!
清风终于开口说话了,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这种人,只记得别人欠他什么,却从来不知自己欠下什么。”
梅振衣此时想起了钟离权曾叮嘱的话,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清风仙童,何为天刑雷劫?”
清风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师父要你在此时问我的吗?你真的要问吗?”
梅振衣:“是的,我也是真的想问。”
清风一指躺在地上薛璋:“眼前就是天刑雷劫。”
“什么?这不是刀兵之祸吗,是他自作孽。也算天刑雷劫?那么这飞升之劫未免太简单了!”梅振衣很诧异的反问。
清风摇了摇头:“你错了,这种人有什么仙人飞升的劫数好谈?我是说眼前所见,便在你的天刑雷劫之中,假如你将来真有飞升的仙缘。”
梅振衣:“我的天刑雷劫?不解何意,请仙童指教!”
清风:“此人身受的刀枪,与你无关,但他那满腔的怨念深入神髓,可都是冲着你的,你应该感受到了。”说话的同时伴随着一道神念印入梅振衣的神识,解释了天刑雷劫是怎么回事。
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天刑砺雷,修行人飞升成仙时面临的最终天劫,竟然如此简单。它包含两种力量,一种是针对形体的,另一种是针对元神的。所谓针对形体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生对世上有灵众生造成的所有伤害,那一刻全部凝聚在一起还加己身。打个比方,这一辈子你砍过人多少刀,在天刑雷劫中,就要承受这么多刀一起砍过来的力量,不论你是在战场上杀敌,还是做强盗杀人。所谓针对元神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世所承受的所有心念,包括所有人对他产生的怨恨、感激、爱恋、恐惧、敬畏等等等等,都会在那一刻全部集中出现,形成一股精神力量逼入元神中。一种心念也许很微弱,动摇不了高人定力,但这么多心念集中在一起,那是一股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形成一种伤害或是一种极大的干扰。
这两种力量是同时出现的,它们到底有多强大,与飞升之人这一世的经历有关,每个人面对的天刑雷劫,情况可能是不一样的。
梅振衣愣了半天,下意识的开口道:“这不公平!”
“哦,怎么不公平了?”清风反问。
梅振衣:“比如梅毅,他这一生经历过千军万马,既曾斩妖除魔也曾杀人无数,难道将来面临天刑雷劫时,这些攻击之力全部会加在他自己的身上吗?”
清风淡然点头:“是的,如果他能有这一天的话。不仅如此,倒在他面前的对手,所有的恐惧、惊怖、怨恨之念,也会一起出现在天刑雷劫中侵扰元神。”
梅振衣有些激动的大声道:“所以说这不公平,梅毅是百战将军,他一生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将军阵上杀敌,有功无错!”
清风仍然在点头:“你说的对,梅毅是个好人,我知道,连我都愿意帮他。但这些与天刑雷劫无关。”
梅振衣:“照这么说,难道将军不可杀敌了?”
清风一皱眉,很奇怪的反问:“将军为何不杀敌,你在胡扯什么?”
梅振衣:“怎么能说我胡扯,不是在谈天刑雷劫吗?”
清风:“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身为将军尚不杀敌。还谈什么修行?连修行都谈不上,还谈什么飞升?”
“但是……”梅振衣欲言又止。
清风接着道:“天刑雷劫只是了断这一世的因果,你能了断就了断。照你的说法,众生生死轮回,飞升者却可超脱其外,这不也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吗?……飞升自有天劫,所谓天地不仁、天道无私亦无亲,你到了境界自会明白的……天刑雷劫与你说的公不公平没有关系,就看你怎么去解悟。”
梅振衣默然半响,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清风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什么师父不会告诉弟子何为天刑雷劫了?”
梅振衣还在思索,愣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风:“世间心性洗炼,凡事不为成仙而做,也不为成仙而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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