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晤一走,张果在乌梅山庄又一次还魂起身道:“红尘牵扯,真是麻烦!”
星云抱着儿子幽幽说道:“郎君此言,是否嫌我们母子是你的仙家拖累?”
张果赶紧解释:“娘子不要误会,我绝无此意,爱惜还来不及呢!但我毕竟是梅氏家奴出身,二少爷振庭还在长安为南鲁公呢,公然不奉旨也不好,……来,小思恩让我抱抱。”
张果刚刚把儿子抱到手中,就听门外有人笑道:“张老,你几番借体还魂也不嫌麻烦,做神仙做到装死避事,当真少见。”
张果又把儿子还给星云,回身拱手道:“少爷怎么突然来了?老奴倒不是想惑弄人,只是不想进那污乱的宫廷。”虽然已成仙,但张果的习惯一直没改,还是称梅振衣为少爷,在他面前自称老奴。
梅振衣和星云打了声招呼,又逗了逗思恩,这才坐下对张果道:“宫廷自古为污乱地,但你若去了,以仙家行止也不会自污,这事其实责任在我,早年我曾对李隆基说过,欲问修行事,可来关中诏张果。”
张果一拍脑门:“少爷怎么不早说?”
梅振衣笑了笑:“还会有圣旨来请你的,礼数规格只会更高,你就顺势去一趟吧!你这几番死而复生,天子只会更想见你。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你在使江湖术抬门槛以退为进呢。”
张果皱眉道:“皇上无非欲问神仙术,老奴自不能蒙骗胡言,李隆基如何能成仙,实无话可答。”
梅振衣也皱眉道:“来乌梅山庄之前我已去过长安,寻机暗中扫视李隆基。若谈朝中供奉的修士,高人也不少,无非假手帝王家留人间道统而已,当年国师智诜、善无畏皆是如此,修为不在你我之下。”
张果问道:“李隆基本人又如何?当年见面时,倒也是一位有谋才俊。”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当年才俊仗父辈余荫有功臣良将相佐,创盛世开元。但久居帝位已不复当年,其人好大喜功,渐迷于声色嬉欲,如今国势之盛无以复加,但举世文闲武嬉已久,盛极而衰之兆已成,其实无论谁坐在他这个皇位上,都难免如此。”
张果:“少爷的意思,是让我入宫趁机劝谏吗?”
梅振衣:“以李隆基的处境以及心性,是劝不了的。我当年已经劝过他,但以尽人事而论,你还是劝一劝吧!天子若问长生之术,只谈息心养气之道,……此去速回,然后赶去浮生谷,有一场难得的观法机缘。”
果不出梅振衣所料,李隆基随即派出了第二批使者。这回换成中书舍人徐峤,捧着玺书与御赐肩舆来到梅家原,优礼迎奉张果入朝,张果没有乘舆,倒骑着小葱跟在使者后面,向星云挥手示意,溜溜达达去了长安。
张果入京之后天子礼待有加,住在长安集贤院。天子召见问修仙长生之术,张果答道:“帝王业强国富民,延年术息心养气,若二者能相合于行止,不仅是陛下延年之道,也是民生之福祗。”然后详谈息心养气,劝天子勿沉迷于声色谀媚之奢。
李隆基表面上听得似懂非懂,可能在内心中他是听明白了,但却是做不到的。这并不妨碍他对张果更加优待,而张果留在集贤院中辟谷不食,每日只饮御赐美酒,常常一连酣睡数日。
武惠妃死后,朝中也请了不少懂神通的术士,真真假假鱼龙混杂。玄宗派了两个人去暗中查探,其中一人叫邢和璞,号称能推算人的寿数运程,却无法推算张果。另有一人叫师夜光,号称能辨认鬼神,却根本看不透张果的行迹。
李隆基惊叹不已,下诏张果称为仙人,欲许配公主结为皇亲。使者来到集贤院通报,张果连连摇头道:“既在尘俗中谈尘俗事,就莫称仙人,只是张果而已!陛下称我为仙人,而让我所行的却非仙家事,又何必强留我在朝中?果从此辞,请为转奏。”
李隆基仍欲挽留,张果一再恳辞还山,于是下旨赐号通玄先生,赐帛三百匹、美女两名,派使者送张果回山。张果把东西和人都收下了,带回乌梅山庄与星云打了声招呼,都交给梅五中处置妥当,自己飞天赶往浮生谷,也去观摩青帝削山成阶。
青帝凿山历时三年有余,手挥秩序之刃一日削成九阶,九天玄女宫所在的高丘如今已拔地而起成为一座巨大的千丈高峰,只见这座高峰的正南面,有一线石阶如天梯般直入云端,离峰顶数十丈的地方,有一团耀眼的银光飞舞。
张果来到浮生谷上空时,梅振衣也回来了。刘海请命回山,因为杨玉环正在修行关口,他要亲自为道侣护法。梅振衣命刘海回去,把留守青漪三山的应愿也叫来观法。青漪三山中已有地仙修为的弟子,一个也没落下。
梅振衣在云端之上看着青帝,心中惊叹难言。青帝削山已近万阶,一步步踏阶而上,这座巨大的山峰化作的无形之力,越来越沉重地压在青帝身上。如此修为果然震惊仙界,到九千九百余阶的时候,青帝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但却没有一刻停顿。
看他这个架势,究竟是清风的脾气还是青帝的秉性,连梅振衣都说不清了。当青帝的动作慢下来之后,巨大的山峰也停止了长高,秩序之刃削成最后近百阶,青帝终于登上了高峰顶端的平原,他背手而立银发飘扬,看着远处的九天玄女宫虽然一动未动,但一种难言的威势却在无形中弥漫于天地间。
只要登上峰顶,就是青帝胜,这样的斗法他还能获胜,修为之高法力之强,足以傲视仙界。然而他的对手九天玄女却一直没有出现,峰顶上静悄悄的,只有云霞雾霭随风飘渺。
一团银光飞向天上,青帝将秩序之刃还给了加百列,神念中淡淡说了一句:“谢了!”然后抬头朝天上扫了一眼。金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神念,然而这冷冷的一眼扫过,大家自然就明白了青帝的意思——热闹看完了,你们也该走了,剩下的是我的私事,难道还想旁观吗?
天上近千名高人各展神通,片刻间全部离开了浮生谷上空。钟离权带着众弟子也走了,临去时用扇子拍了梅振衣的肩头一下,示意他留下。就算钟离权不提醒,梅振衣也不会走的,他是陪清风来的,此时就要陪到底,空荡荡的云端之上只剩下梅振衣一人。
梅振衣飘然落下云端,站在了青帝的身侧,青帝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话“梅振衣,你还没走?”
梅振衣答道:“我陪仙童来此,你没回去,我怎好独自离开呢?”
青帝不再说话,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九天玄女宫。抚尘掌门带着十余名弟子在浮生谷中有些不知所措,就在此时,远方的九天玄女宫九门开启,九位仙女手持镇宫九神器飘然而出,金仙真阳手持当年清风亲手炼成的瞄日鹊,来到青帝面前欠身施礼:“前辈,你终于还是上来了?”
青帝没说话也没还礼,眼神没有看真阳仍然望着远方。场面有点僵,梅振衣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尴尬,插话道:“真阳宫主,您怎会认识青帝?”
上古青帝早已不在,真阳不可能见过,宫外斗法时真阳正在宫中举行法会,并未受惊扰,怎会一露面就这么对青帝说话?似乎真阳早就知道青帝会来,梅振衣也觉得有些意外。
真阳答道:“本门祖师离去前曾有遗言,若道场中大丘成峰,则是青帝驾临。”
“遗言?九天玄女何在?”青帝突然收回眼光看向真阳。这一眼之威竟使得对面九人长发无风飘起,身形都恍惚了一刹又重新变得清晰。
在青帝的威势面前,真阳却没有退后,仍然行礼答道:“祖师离去时还有遗言,世间再无九天玄女。”
身为传人,无端这么说话是大不敬,九天玄女已成就金仙,怎么会没了呢?真阳的话并不伴随仙家妙语声闻,就是这么一句话,青帝金色的眸子在收缩,直盯着真阳问道:“那与我斗法者又是何人?”
真阳:“是祖师留下的法力,散于浮生谷中,只有青帝来此才会发动。”
青帝上前一步道:“九天玄女在等我来,而我来时她已不在,既然等我,何必以拔山法阵拦路,究竟是在等我还是在拦我?”
真阳低头答道:“祖师没有交待,我姑且言之,她等的人是你也不是你,所以既等你又拦你,而青帝前辈修为高超已达金仙境界的极致,竟然能登上此峰。”
这番话充满矛盾,梅振衣听得有点迷糊。青帝又上前一步,笔尖几乎碰到了真阳的眉心,低头缓缓问道:“九天玄女认为我上不来吗?”
青帝的身躯就逼在面前,真阳连头都抬不起来,手中的瞄日鹊几乎抵到了青帝的胸口,脚下仍然未退,低声答道:“弟子不知。”
看这架式两人都快撞到一起了,其余八名九天玄女宫弟子神情都很凝重,各持法器虽未出手,但也在随时戒备。梅振衣可不想再节外生枝,赶紧上前提醒道:“仙童,你忘了来意吗?”
一听这话,青帝退后一步,微微一摆手道:“算了,我不逼问你了,明月何在?我是来接她回去的。”
见青帝退后,真阳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抬头还没说话,就听旁边有个稚嫩的女声道:“不,你不是我的清风哥哥!”寻声望去,只见明月不知何时已站到真阳身边。
299回 皎皎明空月依旧,漫漫天涯待风还
看见明月,青帝周围弥漫出的那一种无形威压之势瞬间消失了。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扶明月的肩膀道:“我是青帝残存的一缕神识所化,如今修为更进已达金仙极致,福至心灵求证来处,你眼前所见是青帝的真容与心境,难怪不认识我,但我就是清风。”
伴随仙家妙语声闻已将一切前因后果解说清楚,没有血色如透明白玉般的脸庞上还是那般不怒自威,金色的眼眸却显现出难得的柔和之色,银发也不再漂浮,从身后披散到地上。他对明月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不懂事、被宠坏的孩子。
明月虽是一个孩子的形容心境,但并不是如凡人所说的小孩,若谈人间岁月,她今年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岁了。明月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仍然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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