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也沉吟道:“浑成之道先于天地恒存,而物用格致后天得而知,待人之学,待人之究,待人之取,待人之用。”
这一番对话谈的是世风与文风,甚至提到了历史的演进。要清楚此刻的韩愈并不是后代尊崇的昌黎先生,只是一位普通的年轻学子,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相当不简单。而韩湘这位少年所言,竟谙合悟道。
叔侄正在说话间,迎面走来一位头戴玉簪的道士,上前拱手行礼道:“小道姓梅,芜州人士,方才听二位之言,有证我所思,特此现身道谢!……若不嫌唐突,能否请到茶肆小叙?”
不记得来时道边有茶肆啊?韩愈叔侄往旁边一看,还真有一间。两间屋子几座草亭,迎风挑着幌帘,草亭中摆着桌椅,屋门前放着长案,案上煮茶的器物一应俱全。有一秀美出尘的女子站在茶肆前迎客,还有一位摇扇的文士正在草亭中品茶。
应愿扮作茶娘,徐妖王扮作茶客,梅振衣变化出一间茶肆,请韩家叔侄相坐小叙。见这道士气度不凡,茶肆也干净雅致,茶娘还漂亮,韩愈叔侄正好走累了口渴,当即也没有推辞就到草亭中坐下了。
韩家叔侄做了自我介绍,其实梅振衣已知他们是谁,很客气地寒暄一番。应愿捧上煮好的茶和茶点。品了数口,韩愈连声称赞好茶,而韩湘一双眼睛好奇地不住打量四周,对这间茶肆似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请问主家,这茶肆何时开张,我以前路过怎么没印象?”趁应愿上茶的机会,韩湘问道。
应愿微微一笑:“确是新开张的茶肆,你以前没见过也是自然。”韩湘闻言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
“这少年根器与悟性极佳,正合修习你所传丹道。没想到梅真人此番下界,还能再结传法之缘。他若是个小妖怪,我就要和你抢徒弟了。”另一张桌子上喝茶的徐妖王以神念暗道。
“徐兄若有传法之心,就亲自点化仙缘,我不与你争。”梅振衣以神念答道。
徐妖王:“论修为见知,我不如你,论传承严谨渊源深厚,我也无法与正一门相比。好苗子还是你来栽吧……但我见你对那韩愈更感兴趣,甚至有几分恭谨,他此世却非有修仙缘法之人。”
梅振衣:“人间论事,不能仅以修为高低法力深厚相较。譬如我已证金仙,却不敢在先师孙思邈面前论修为成就,与这位韩愈先生也是如此。”
徐妖王:“能得梅真人如此评语,看来他绝不简单。你们慢慢聊,我喝我的茶。”
梅振衣一边喝茶,一边以请教的口气对韩愈道:“贫道少年时曾读前辈真人孙思邈的《会三教论》,深以为然;今日又听先生‘舍利无非冢中枯骨’、‘有万年之师道’等语,亦有感念。但先生之言,若不解真意者闻之似有互悖,又如何看待前人会三教之说?”
韩愈连忙摆手道:“韩某一介书生,道长切莫以先生称之……会三教之学,为今人所用,择其可师之处阐微,为后人所鉴……但后人不因赞道而升仙,供佛而成佛,捧儒而通圣。反之亦然。若执此,莫说会三教之论,哪怕会百教之论,亦无所得。”
梅振衣笑道:“先生莫谦虚,有一言可证,即可师我。然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请问先生何解?”
韩愈:“患在‘好为’,非在‘人师’,人之过在耻于师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为君子之行。前人留荫于后世,而后来者得之省于身心。不学之,思之,修之,行之,进之,益之,则事无所成。”
“韩湘,你在芜州梅氏家塾读过书吗?”邻桌上的徐妖王突然转过身来,问一直没说话的韩湘。
“你认识我?是的,在梅氏家塾已就学三年。”尽管是陌生人,韩湘仍很有礼貌地回答。
“省身心六合调摄,你应该学过喽?”徐妖王又问道。
韩湘不无遗憾地答道:“此为梅氏私学,我能就读梅氏私塾已是沾荫,欲求却未能得传。”
所谓“省身心六合调摄”,就是梅振衣所创“三十六洞天”丹道的前六层洞天显学,后来梅应行结合祖师爷孙思邈所传的“省身之术”加以改进,更适合未入修行门径的普通人习练。作为一种平日调摄身心的养生之法,若是资质悟性上乘,从此道可窥入修行门径,到那时就需要上师指点了。
然而听韩湘的语气,梅家后人有藏私自重之意,韩湘在梅氏家塾中没学到。
梅振衣当年让弟弟振庭立家塾,使族中子弟能读书,当然是功德善举。一家之善不可能尽庇芜州,他是给当地的各大望族做个表率,随后芜州各大望族只要有条件的,纷纷效仿梅家立了家塾,其中条件最好当然还是梅氏家塾。
梅氏家塾教的不仅仅是文章经卷,还有当时各种经济、律法、数术之学,请了很多位专门的塾师。以当地的条件,就算家境不错的人家,自己也很难请来这么多老师。韩湘非梅氏族人而能入梅氏家塾,自然是沾荫。
但“省身心六合调摄”应是公开显传,梅家后人藏私自重不是梅振衣本意,也不可能是梅应行指使。梅应行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为梅氏家主不可能亲自照看家塾日常琐事,这是下人们的过失,但也是他的疏忽。
这不能责怪梅应行的师父李元中教导得不好,当年孙思邈门下的梅振衣自己也有疏忽,被程玄鹄先生点醒。
梅振衣立即化出显形分身悄然前往菁芜山庄,教训儿子注意立下家训,往后不要再出这种事情,本尊法身还坐在原处陪韩愈叔侄喝茶。只听韩愈道:“韩湘,人立于世自省身心,非止此徒……然此道非专利营生技艺,而是修养身心显学,自重之举殊无必要。我等不可责之,莫效之即可。”
梅氏家不外传“省身心六合调摄”,在韩愈看来殊无必要,但也不能责怪人家什么,他只是告诉韩湘,自己不必去效仿。
韩愈又朝梅振衣拱手道:“道长姓梅又是当地人,我此言若有失敬之处,还望见谅!”
梅振衣赶忙还礼:“先生所言甚是,有何失敬之处?……不瞒二位,贫道就出自芜州梅氏,这一卷《省身心六合调摄》是传世显学,即有缘就赠与湘子,否则我有违先师教诲。”
梅振衣随手取出一本卷册送给韩湘,韩湘推辞不过,连声称谢收下。喝完茶韩愈叔侄告辞离去。徐妖王笑道:“韩湘起疑心了,迟早要回来找这间茶肆。”
梅振衣捻须道:“他若寻来,便有缘法。”
应愿问道:“师父,收了这间茶肆,我们还要去赶集吗?”
梅振衣微笑摇头:“此来已有收获,你也不必再随为师四处游逛了,回山!”
……
回到正一三山随缘小筑,知焰见到梅振衣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了,证悟又有进益!”
梅振衣:“你怎么看出来的?”
知焰:“这些日子你一直若有所思,在芜州一带游少年时故迹。今日回山面带微笑若有所得,我怎会看不出来?你究竟证悟了什么?”
354回 童心不识来归路,浮生初见三梦峰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梅振衣莫名诵出无量光的三句偈语,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是青帝断缘自斩前一瞬的遗言,似欲解我心中大惑,而我思悟良久终不可得。今日偶遇韩愈先生,问论古今之道,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原来青帝所说的就是‘不可得’三字,那么就不可得罢!”
仙家妙语声闻中讲述了今日在文昌乡路遇韩愈叔侄的经过,知焰笑道:“韩愈与你有道缘,韩湘与你有仙缘,而你今日明了不可得,此番来芜州,还要停留多久?”
梅振衣:“不必太久,正一三山会后便离去。以我今日修为,来处去处尚不可得证,那就于立足处修求。”
正在这时,有两位“长辈”到访正一三山,没有惊动晚辈弟子,但龙腾、鱼跃、双全、秋水、应愿、阿斑、金蟾、玉环等人全部迎到齐云峰下,将这二位迎至山中的结缘草庐,还未来得及去随缘小筑禀报梅振衣,梅振衣与知焰已经亲自登门了。
来的是张果与星云这一对神仙眷侣,张果早已历天刑成仙,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参加天庭东海一战,一直在乌梅山庄陪伴星云,如今儿子思恩早已长大成人,连孙子辈都有了。这一世总算没有白等,星云终于修至世间法尽头,历天刑超脱轮回。
星云超脱轮回后没有在仙界驻足,与张果一道来正一三山找梅振衣,结缘草庐中相见,梅振衣自然是一番恭喜。
先聊了乌梅山庄的近况,思恩现为庄主,而梅五中的后人也开枝散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似的所在。梅振衣心中清楚,那里应是千年之后的梅家原。在自己幼年大梦中,共和国四十年(公元1988年),有一个婴儿戴着句芒之心出现在梅公河滩。
青帝在封天台上抛下句芒之心砸中了梅振衣,竟若无物地穿过金仙的身体,消失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不知何处。
青帝断缘自斩的前一瞬,梅振衣灵台中就似听见了他的一番话语:“在这一刹那,终于看透你,以我全部的神通法力,此刻这一瞬玄之又玄不可思议大神通,和你开个玩笑,也帮你一个忙,否则你很难求证金仙极致境界,难解来处、去处。”
究竟是什意思?他已看透梅振衣那一场大梦,或者清楚千年之后句芒之心会出现在何处?是看清楚还是他故意如此,将句芒之心扔到了那个时间地点?
千年之后的那个夜晚,真会有那么一个婴儿出现在梅公河畔吗?假如没有,梅振衣还会有那一场大梦吗?若没有那一场大梦,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会有所不同。但天上人间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会改变。
至少有一点梅振衣很清楚,现在己不是在梦中改变了的世界。
这段时间梅振衣一直在思悟这些问题。但以他的修为见知尚且回答不了,今天才忽然开朗。青帝遗言就是“不可得”,明确地告诉他回答不了。那么就不用去勉强回答,不必去空想,于立足处修求便是。
众人又聊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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