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不礼貌的接待,他还这样瞅着我,可真令人难以忍受。“是啊,真是见鬼!”我咕噜着,“先生,被鬼附身的猪群,还没有您那些畜生凶呢!您倒不如把一个陌生客人丢给一群老虎的好!”
“对于不碰它们的人,它们不会多事的。”说着,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开的桌子归回原位。“喝杯酒吗?对狗是应该警觉的。”
“不了,谢谢您。”
“没给咬着吧?”
“我要是给咬着了,我可要在这咬人的东西上打上我的印记。”
希刺克厉夫的脸上现出笑容。“好啦,好啦,”他说,“你受惊啦,洛克乌德先生。 来,喝酒。 这所房子里客人很少,所以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懂得该怎么来接待客人。 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躬,也回敬了他;我开始觉得为了一群狗的不恭而坐在那儿生气,可有些傻。 此外,我也讨厌让这个家伙再取笑我,因为他的兴致已经转到取乐上来了。 也许他也已经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愚蠢的,语气放委婉了一点,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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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认为我会有兴趣的话头——谈到我目前住处的优点与缺点。 我发现他对我们所触及的话题,是非常有见地的;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兴致勃勃,提出明天再来拜访。 而他显然并不愿我再来打扰。 但是,我还是要去。 我感到我同他比起来是多么会交际啊!这可真是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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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昨天下午天气冷还有雾。 我想一下午在书房炉边消磨掉算了,不想踩着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了。但是,吃过午饭(注意——我在十二点与一点钟之间吃午饭,而可以作为这所房子的附属物的管家,一位慈祥的太太却不能,或者并不愿理解我在五点钟开饭的请求用意何在)
,在我怀着这个懒惰的想法到楼上进屋时,看见一个女仆跪在地上,身边是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一堆堆煤渣封火,弄出一片弥漫的灰尘。 这景象立刻把我赶回头了。 我拿了帽子走了四里路,到达了希刺克厉夫的花园门口,刚好一场今年初降的鹅毛大雪下起来了。在荒凉的山顶上,土地因为结了一层黑冰而冻得坚硬,空气冷得使我四肢发抖。 我弄不开门链,就跳进去,顺着两边遍地是醋栗树丛的石路跑去。 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都痛了,狗也狂吠起来。“倒霉的人家!”我心里直叫,“只因为你这样无礼待客,活该一辈子跟人群隔离。 我至少还不会在白天把门闩住。 我才不管呢——我要进去!”这样决定了。 我就抓住门闩,使劲地摇。 苦脸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里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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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吗?”他大叫,“主人在牛栏里,这条路口绕过去,你才能同他说话。”
“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叫起来。“除太太外没有别人。 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开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
“别找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这个脑袋咕噜着,又消失。雪开始下大了。 我握住门柄又试一回。 这时,一个没穿外衣的年轻人,扛着一根草耙,在后面院子里出现了。 他让我跟着他走,穿过了一个洗衣房和一片有煤棚、抽水机和鸽笼的平地,我们终于到了上次接待过我的那间温暖的、热闹的大屋子。 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了熊熊炉火,使这屋子放着光彩。 在准备摆上丰盛晚餐的桌边,我很高兴地看到了那位“太太”
,以前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我鞠躬等候,以为她会叫我坐下。 她看看我,往她的椅背上一靠,不动,也不出声。“天气真坏!”我说,“希刺克厉夫太太,恐怕大门因为您的仆人偷懒而大吃苦头,我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听见我敲门!”
她并不开口。 我瞪眼——她也瞪眼。 反正她总是以一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盯着我,令人发窘,而且不高兴。“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
我顺从了;轻轻咳了一下,叫唤那恶狗朱诺。 第二次会面时,它总算赏脸,表示认我是熟人了,因为它摇起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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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好漂亮的狗!”我又开始说话,“您是不是不打算要这些小的呢,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可爱可亲的女主人说道,比希刺克厉夫本人说话的腔调还要冷淡些。“啊,您喜爱的是在这一堆里啦!”我转身指着一个看不清楚的靠垫上那一堆猫样的东西,接着说下去。“谁会爱这些东西那才怪呢!”她轻蔑地说。倒霉,原来那是一堆死兔子。 我又轻咳了一声,向火炉凑近些,又评论了一通今晚天气不好的话。“你本来就不该出来。”她说,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罐。她原先坐在被遮住光线的地方,现在我把她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苗条,显然还没有过青春期。 挺好看的体态,还有一张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的绝妙的小脸蛋。 五官端庄,非常漂亮。淡黄色的卷发,或者也许是金黄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细嫩的脖子上。 至于眼睛,要是眼神能显得和善些,就会使人无法抗拒了。 对我这容易动情的心来说倒是常事,因为它们所表现的只是在轻蔑与近乎绝望之间的一种情绪,而在那张脸上看到那样的眼神是特别不自然的。她简直够不到茶叶罐。 我动了一动,想帮她一下。 她猛地转身对着我,像守财奴看见别人要帮他数他的金子一样。“我不要你帮助,”她怒气冲冲地说,“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我连忙回答。“是请你来吃茶的吗?”她问,拿一条围裙系在她那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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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衣服上,就那样站着,拿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放。“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没有,”我说,勉强笑一笑,“您正好请我喝茶。”
她把茶叶丢回去,把匙带一起收起来,索性又坐在椅子上。 她的前额蹙起,红红的下嘴唇撅起,像一个小孩要哭似的。这时,那年轻人已在炉火前面,并穿着一件相当破旧的上衣,用眼角瞧着我,简直好像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死仇似的。我开始怀疑一个仆人是否像他这个样子。 他的衣着和言语都显得没有教养,完全没有在希刺克厉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感。 他那厚厚的棕色卷发乱七八糟,他的胡子像只熊似的布满面颊,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样变成了褐色;可是,他的态度很随便,几乎有点傲慢,而且,一点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那谨慎殷勤的模样。 既然无法拿出明白证明他的地位的证据,我认为最好还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举止。 五分钟以后,希刺克厉夫进来了,多少算是把我从那不舒服的状况中解救出来了。“您瞧,先生,说话算数,我是来啦!”我叫道,装着高兴的样子,“我担心要给这天气困住半个钟头呢,您能不能让我在这儿避一下?”
“半个钟头?”他说,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为什么要选上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逛。 你知道你是在冒着迷路和掉在沼泽地里的危险吗?连熟悉这里荒野的人,也常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的。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目前天气是不会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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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的。“
“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带路人吧,他可以在田庄住到明天早晨——您能给我一位吗?”
“不,我不能。”
“啊呀!真的?那我只得靠我自己的能耐啦。”
“哼!”
“你是不是该准备茶啦?”穿着破衣服的人问,他恶狠狠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到那年轻的太太那边。“请他喝吗?”她问希刺克厉夫。“准备好,行吗?”这就是回答,他说得这样蛮横,竟把我吓了一跳。 这句话的腔调露出他真正的坏性子。 我再也不想称赞希刺克厉夫为一个绝妙的人了。 茶预备好了以后,他就这样请我,“现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过来。”于是我们大家,包括那粗野的年轻人在内,都拉过椅子来围桌而坐。在我们品尝食物时,周围一片严峻的沉默。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这片乌云,那我就应该负责努力驱散它。 他们不能每天都这么阴沉缄默地坐着吧,也不可能每天脸上都带着怒容吧,无论他们有多坏的脾气。“奇怪的是,”我在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的当儿开始说,“奇怪的是习惯如何形成我们的兴趣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象。 像您,希刺克厉夫先生,所过的这么一种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也会有幸福。可是我敢说,有您一家人围着您,还有您可爱的夫人作为您的家庭和您的心灵的主宰……”
“我可爱的夫人?”他插嘴,恶魔似的讥笑在他的脸上闪现,“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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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说希刺克厉夫夫人,您的太太。”
“哦,是啦——啊!
你是说甚至在她的肉体死了之后,她的灵魂还站在家神的位置上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 是不是这样?“
我发觉我搞错了,就企图改正它。 我本来应该看出双方的年龄相差太大,不像是夫妻。 一个大概四十了,正是精力健壮的时期,男人在这时期很少会妄想女孩子们是由于爱情而嫁给他的。 那种梦是留给我们到老年聊以自慰的。 另一个人呢,望上去却还不到十七岁。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头一闪,“在我胳臂肘旁边的那个傻瓜,也许就是她的丈夫:用盆喝茶,用没洗过的手拿面包吃,希刺克厉夫少爷,当然是喽。 这就是合理的结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给了那个乡下佬!真遗憾!
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