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只多猕藏獒突然跑起来,它们并没有跑向前面深怀敌意的寺院狗,而是围绕身后的嘛呢石经墙,朝拜似的顺时针旋转着。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群喇嘛以及十六只寺院狗都有点发呆:它们这是要干什么?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
正琢磨着,只听轰的一声响,多猕藏獒突然散开了,散向了所有的小路、所有的通道。那些树杈一样的小路和通道是通向寺院纵深处各个殿堂的,也就是说接下来所有的殿堂将在同一时刻受到多猕藏獒的侦查:到底有没有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味道,能不能嗅到他们的去向。
藏扎西愤怒地轮起了铁棒,又不知道轮向谁,把铁棒往下一蹾,指着多猕骑手的头说:“你们的藏獒不能胡跑八跑,这是冒犯,冒犯寺院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看对方冷笑着不说话,便朝着寺院狗喊道,“拦住它们,快啊,快去拦住它们。”
其实十六只寺院狗早就冲出去了。它们冲向了小路和通道上的多猕藏獒,比铁棒喇嘛还要愤怒地大喊大叫着。然后就是厮打,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西结古藏獒和十六只来自远方的多猕藏獒在大大小小的通道上疯狂地厮打起来,都是一对一的厮打,激烈得好像遍地都是龙卷风,尘土高高地扬起来,弥散在以金色、红色、白色为主调的寺院顶上。蔚蓝的天空突然笼罩起一片灰黄,仿佛要遮掩那一种惨不忍睹的结果。
厮打的结果在未厮打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两败俱伤。所有的藏獒都知道对方和自己都是龙啸虎吟的利害角色,几分钟之后就会是皮肉烂开也让对方皮肉烂开。但它们还是要为这一场无法彻底取胜的厮打拼尽全力,因为各自的主人需要它们这样。
主人们并不准备接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在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众喇嘛这边,是一定要赶走来犯者的;在多猕骑手这边,是不找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决不罢休的。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拉长声调吆喝着,四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多猕藏獒从发呆的观战中清醒过来,快速跑向了前面的大经堂、护法神殿和双身佛雅布尤姆殿。
铁棒喇嘛藏扎西追了过去,又倏然停下,吩咐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喇嘛:“快去把门关上,把所有殿堂的门都关上。”
喇嘛们飞快地跑向了殿堂。这样的举动更让多猕骑手相信: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在西结古寺某个神秘的堂奥里。
连父亲也有点奇怪:既然麦书记已经走了,为什么不让多猕人去里面看看?
藏扎西留下来,继续面对着多猕骑手,生怕他们也像他们的藏獒那样四散着跑向那些通道、那些殿堂。一扭头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便大声喊起来:“汉扎西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们西结古寺今天怎么了,简直兵荒马乱嘛。他们多猕人和多猕狗蛮横得就像土匪,说我们藏匿了麦书记,藏匿了藏巴拉索罗。你告诉他们,麦书记就是把藏巴拉索罗留给我们,我们也不要。我们有自己的藏巴拉索罗,它就在野驴河上游高高的白兰草原,汉扎西你得跑一趟,去白兰草原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它和它的伙伴就挡不住多猕土匪。”
看父亲听着有点糊涂,藏扎西把嘴凑到父亲耳边,声音低得多猕骑手听不见:“我说的是寺院狗,一只了不起的名叫藏巴拉索罗的藏獒和另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你赶快去把它们带回来,寺院需要它们,需要强大的保卫。”
父亲“哦”了一声说:“原来藏巴拉索罗也可以用来给藏獒起名字,可你还是没说明白藏巴拉索罗是什么?”
藏扎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反正藏巴拉索罗是麦书记的命根子,也是草原人的命根子。”
父亲驱马下了碉房山,向着白兰草原方向走了一程,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掉转马头走向寄宿学校。他想把美旺雄怒留在学校,草原上到处都是陌生人陌生藏獒,光有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他放心不下。
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美旺雄怒忽然像火箭一样狂叫着冲了出去,父亲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狂跳起来。
半小时后,父亲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惨烈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要比他看到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不光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还掠走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战神第一、怖畏大力王、无敌夜叉、白雪福宝都是来自牧马鹤草原的獒中枭雄,谁能几口咬死它们?
父亲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的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
父亲不寒而栗,有人带着一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恐怖家伙来过了,又走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抢走尼玛和达娃?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湿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你们认得吗?”
被地狱食肉魔吓傻了的孩子们一个个摇头。
父亲又吼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孩子们齐唰唰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高旷寂静的白兰草原。
他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巴拉索罗和另一些寺院狗,将面对一场血肉喷溅的极恶之战。
父亲翻身骑上大黑马,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
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划着喊道:“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就好了。”
一个月前父亲从领地狗群里抱来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赛什朵的孩子,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传后代,父亲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多吉来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对未来的希望。掠走尼玛和达娃的强盗一定是个识别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们未来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第一流的。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
白兰草原是西结古草原最美丽的草原,有高大的乔木、丰茂的牧草,有巨大的冰川和冰川融水形成的碧绿的湖泊。它依靠着白兰雪山,曾经是著名的白兰羌的驻牧地,号称白兰国,一千多年后它成了西结古寺的属地,生活着西结古寺的属民,属民们固定给西结古寺当差和交纳菜牛菜羊。公社化以后,所有的属地属民都归了公社,但公社书记班玛多吉特意在白兰草原组建了一个生产队,交由西结古寺管理,实际上就是维持了古老的习惯,让西结古寺仍然拥有一定的属地属民。至于西结古寺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还是第一次知道。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
父亲来过几次白兰草原,知道桑杰康珠既有姑娘的美丽,又有小伙子的能干。
桑杰康珠十六岁时才随着阿爸回到老家白兰草原,一来就用枪打死过一只奇大的藏马熊。这说明她有白兰人的遗传:最早的白兰国就是一个女性比男性更强悍、更尚武的部落王国;也说明她有她奶奶的遗风:她过世的奶奶从十三岁开始就成了西结古草原交通风雨雷电的苯教咒师。桑杰康珠唱着儿歌,把自己想象成苯教的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端起枪瞄准了藏马熊。那些儿歌就是咒语,奶奶把咒语当作儿歌教给了她。
打死藏马熊以后,阿爸的枪就成了她的枪,她就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天天背着比她高的叉子枪进进出出。后来枪被公社书记班玛多吉没收了,保管在西结古寺。桑杰康珠问丹增活佛,为什么要拿走她的枪。
丹增活佛说:“不是我拿走了你的枪,是担心你做出恶业的怙主菩萨、四十二护法拿走了你的枪。”
桑杰康珠声音尖脆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枪就是我的无上法器,什么菩萨护法,谁也不能没收我的法器,赶快把枪还给我。”
丹增活佛呵呵一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山野之神,在佛菩萨这里,任何山野之神都不过是小鬼,小小的鬼,顶礼膜拜是你唯一的选择。赶快去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座下上香磕头吧,但愿你的语言没有减损你对他们的恭敬心。”
桑杰康珠没有去上香磕头。她的阿爸继承奶奶的衣钵也是一位苯教咒师,却又虔诚地信仰着佛教,知道她的情状后,一连几天都在家中的佛龛前念经,祈请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不要把惩罚降临到女儿身上。
菩萨和护法是宽容的,丹增活佛也是宽容的,不仅惩罚没有降临,还把一群以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