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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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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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妇人是睡,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即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象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象蚂蟥一样钉在心上。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 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天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是完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象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所以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
  辰州河岸的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不相混杂。
  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
沈从文

  这是早晨了。
  虽然人正是极其糊涂,且把糊涂的眼看看自己以外的一 切,这是作得到的一件事。
  他就这样办了。
  大致这看觑一切的才能,在他事业上有了互相帮助,所以他能按了一种艺术上显隐的原则,把观察支配得匀称之至。
  他看见的是——一个旧木床(不消说床上是自己同女人),包裹了自己同女人的是一幅绿花绸面的薄被。被是旧了的。头上的顶棚是白色,白的颜色还带灰,也旧了。壁上是用小图钉钉固了四 张小画片(这又是上了年纪的古董)……墙的东边角上,另外有挂衣家具。他的素色长衫是挂在三件有颜色的花纱女人长袍子中间,显出非常狼狈样子……窗前一幅大窗纱,原本似乎是白色,是用过很高价钱换来的东西,这时模样却如故家命妇,风姿的剩余,反而使人看来更觉萧条可怜了。在纱帘下窗台前是一个粉盒,是一把剪……一缕红线系在床头墙壁小钉上……小小的梳妆台上放得是茶壶,杯,女人的帽,一个小皮钱袋,一些不知用处的小瓶小盒……最后于是见到地下了,一些鞋,白色高跟的、黄皮的、黑皮空花的、薄底青缎的……鞋子有五双六双吧。
  莫名其妙的,他微笑了。
  一个女人,就等于这些眼所见的东西,这些东西也等于一个女人。单单说要一个女人,不要鞋子,香水,剪,以及……那恐怕是不行罢。
  这发现,超乎常识以上了,他便玩味着,仿佛还考虑着,是永久作一个女人的男子下去好,还是仍然依旧作光身汉子好。
  当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
  “还是对付眼前吧,”这样想,就把心收回了。他让触觉来支配自己,这时节,身是光身,为一个温暖的肉体所偎依,手是恰恰如旅行者停顿到山水幽僻处模样停顿在女人的腹下。
  陌生的身体,每一处,在一夜来已成熟地方了,他为这样便惊异起来。只一夜,就是这样的熟习,那些把身体给了一个男子,一年半载的在一块,这狎玩,这习惯,真不堪设想了!在平时,还奇怪别人在人面前放肆亲嘴为不可恕的示威,但想想,假使身前并无他人,这应当是怎样情形呢?
  他能从自己的放肆上想出别人的一切。这才真是不可恕的荒唐,假使让这样行为给了一个光身汉子有知道的机会!
  年青人,为了一种憧憬的追求,成天苦恼着,心上掀着大的波涛,但所知道真是可怜的少。为一度家常便饭的接吻,便用着战士的牺牲与勇敢向前。为一次不下于家常便饭的搂抱,这想望,也就能毁了自己一切生活上的秩序。但在另外任何一处,这样事真是怎样不足道的平常事啊!一个女人在这事上或在没有发现男子可怜以前只看出男子是可笑东西。
  是的,男子永远是可笑东西。为了好奇,他追求,不顾一切,但是,发现了这事以后,那看得平常的心情,便把过去的损失从轻视这行为上找到利息与本钱了。这本利是非拿回不可的。
  没有一个男子不是这样的,他也是。
  此后,没有那所谓惊讶了,也没有神秘,没有醉。放荡一点,或者在情欲上找到一种沉醉罢。但这样,去第一次的幻的美丽更远了。
  一个男子在不曾接近女人以前,他的无知识愚蠢是可怜可笑的。不过,作了一个女人的夫或情人以后,对人生较渊博的这人,再也不能想到当初的美的梦了。他所发现的仍然是很多使他惊奇,但全不是所预料的一切一切。
  从这方面说来,所有的损失,是不能在何等支票下兑取本利的。
  他想到这些,并没有结论。因为所谓支票者,是在自己身边,数目是在自己填写。他在一晚来已填过一些了,似乎还可以再开一个数目。
  他把手移动,这样事,找不到怎样恰当名词。他对于这手的旅行是感到愉快的。他不愿意她醒,因为只有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反省机会,机会是极难得于平时找到的东西。
  这荒唐不经的行为,在将来,将怎样影响到他的生活上来?他并不计到。他同时所觉到的,是在昨夜以前的自己,所作的女人的梦,太胆小,太窄,太泛了,这时的所得只给了一个机会,是从此更能怜悯一切未曾作男子的男子。
  读十遍游记,敌不过身亲其地旅行一回。任何详细的游记,说到这地方的转弯抹角,说到溪流同小冈,是常常疏忽到可笑的。到这时,他才觉得作一个女人身上的游记,是无从动笔的。天才或者是例外。但旅行的天才尽有,记述这样旅行的游记是从没有一本象样的东西。因此想到自己的事业。
  不过自己能作得好么?这是问题。
  女人的味,用眼睛看的所得,是完全与用手或别的什么去接近有两样感觉的吧。眼睛的适宜不一定同样适宜于别的东西。用眼睛来选择爱情是很危险的。眼睛看女人是一首有韵的诗,其实则用手来读这诗时才知道女人是散文,是仿佛来不及校对而排印的散文,其中还有错字,虽然错字多数是夹在顶精彩的一句中。
  女人的味道是雄辩,到佳处时作者与读者两不知还有自己存在。
  情欲是鸦片,单是想象的抽吸,不能醉人。嗅,也不能醉。要大醉只有尽量,到真醉时才能发现鸦片本质的。鸦片能将人身体毁坏灵魂超生,情欲是相反的。
  说是鸦片能怎样把人的灵魂超度,那是没有的事吧。不过一种适当分量下的情欲满足,是能使人得着那神清气爽机会的。
  它是带着极和悦的催眠歌在一块的,那是应当被人承认的一种事实。
  至少他是承认了,他在今年来算是第一次得到安眠,比药剂的饮服还多效验。他尽了量的用了这女人过后,便为睡眠带进另一个梦里去了。醒来虽比女人还早,一种舒畅是在平时所不曾有的。
  这合了鸦片能治病的一个故事,没有上瘾,间或一次的接近,他的失眠症,是从此居然可以获救了。
  觉悟到这些的他,同时手上得的学问是一种文字以上的诗句,是梦中精巧的音乐的节奏,是甜的——但不是蜜枣或玫瑰龙眼。他屏心静气,让手来读完这一幅天生就的杰作。
  她是和平的、安静的侧身与他并头睡下的。气息的匀称,如同小羊的睡眠。脸色的安详,抵除了过去的无耻,还证明了这人生的罪恶,并没有将这人的心也染了污点。
  到这时,还有什么理由说这是为钱不是为爱么?就是为钱,在一种习惯的慷慨下,行着一面感到陌生一面感到熟套的事,男子却从此获到生命的欢喜,把这样事当成慈悲模样的举动来评价,女人:不是正作着佛所作的事么?无论如何一个这样女人是比之于卖身于唯一男子的女人是伟大的。用着贞节或别的来装饰男子的体面,是只能证明女人的依傍男子为活,才牺牲热情眷恋名教的。
  女人把羞耻完全掷到作娼的头上,于是自己便是完人了。
  其实这完人,心的罪孽是造得无可计量的。热情杀死在自私手中,这样人还有骄傲,这骄傲其实便是男子给她们的。她们要名教作什么用。不过为活着方便罢了。娼也是活。
  但因为无节制的公开增加了男子的愤怒,反占有的反抗,使专私的男子失了自专心,因此行着同样为活的本分,却有两样名称而且各赋予权利与义务了。男子是这样在一种自私心情中把女子名分给布置下来的,却要作娼的独感到侮辱,这是名教在中国的势力。据说有思想的女人是这样多,已多到一部分纯然自动的去从军,作军阀战士之一员,另一部分又极力去作姨太太,娼妓的废除也日益喊得有劲,是办得到的事么?
  所谓女子思想正确者,在各样意义上说话,不过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讨生活而已。
  用贞节,或智慧,保护了自己地位,女人在某些情形下,仍不免是为男人所有的东西。
  使女人活着方便,女人是不妨随了时代作着哄自己的各样事业的。雄辩能掩饰事实,然而事实上的女人永远是男子所有物。
  说到娼,那却正因为职业的人格的失坠,在另外一意义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于平常女人保有的分量仿佛还较多了。
  其一,固然是为了一点儿钱,放荡了,但此外其一,放荡岂不是同样放荡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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