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木没做声。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后,他情人自杀的情景:服了安眠药死去的母亲身边,睡着一个婴儿。三四个道田的朋友一齐去给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母亲把抱着的婴儿让学生们轮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启一。那死去情人的脸仿佛变得更年轻了,静静的,美极了。学生们对这情人留下孩子,追随道田而去,对道田的死怀着一种无尽的哀思。情人家里很穷。
御木也想过让女儿弥生和启一结婚的事。
到了别府,新婚夫妇赶快像逃出地狱般地出门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间,剩下御木和妻子两人在房里。
〃启一的父亲真和你那样竞争过吗?〃妻子问。
〃都是传说。二十五年过去,传说就生出来了。〃御木极力否定,心里只剩下被冬天阴云笼罩的天空吸过去似的感觉。
竞争心、对抗心,还有嫉妒、羡慕、敌意、憎恶,如果这一切语言表现的感情真的没有了的话,那么,不就成了无能的人,残废的人了吗?御木自己也认识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饭时,御木想:〃出水又会带些什么话题来呢?〃
第四章
京都旅馆的女主人带御木夫妇去房间,像是特地引御木夫妇看什么东西似的,她从二楼的走廊上眺望着庭院。
〃看什么?〃御木问了一句。
〃鸢会来讨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师傅还没拿出去吧。常叼着鸡头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着很长长的东西在飞,你猜是什么?一根鸡肠子……〃
御木刚坐下,怕麻烦不愿站起来,伸长脖子说:
〃食物放在院子当中?〃
〃是啊。正好是现在这时候,要飞下来了。就是那鸟也很懂事的,不给它东西吃,它就围着厨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来似的。〃
〃是背面东山上的鸢吗?〃
〃是啊。〃
这〃鸢之旅馆〃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御木夫妇看一下。
庭院里大草坪周围,种着树。围绕着草坪的路边,恰当地点缀着些石头。
鸢没有等来,女主人先下去了。
这里像是战后把谁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馆。
〃你一点不累吗?真想赶快洗个澡。船里的淋浴是咸水吧,洗过后一点也不觉得舒服。〃顺子说着,〃可是,第一次坐船旅游,真快活呀。〃
〃说是坐船旅游,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妇也像很快活似的。〃顺子沉浸在回忆中,微微笑着。
新婚夫妇,同他们在神户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车回东京去了。
〃濑户内海,昨晚真宁静呀。〃
〃是啊。〃
〃他们俩现在大概在火车里睡觉吧。昨晚闲扯到3点以后才睡的吧。〃
结实的御木也因几天来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个爽快人呐。会喝酒呢。问她在大学里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净研究波川来着,真没治了。你说,'那请发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毕业论文,发表啰。'接下去说了那么些波川的故事。〃
〃顺子话也多起来了嘛。〃御木想着,说了一句,〃旅行时你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是嘛。福冈大学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说到别府,我像是被传染上了哟。〃
〃二十年的话都说完了呢。〃
〃根本不顾我和公子他们,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送到船上,还跟你唠叨个没完。我和公子对看着,话也插不上呀。〃
〃过去高中朋友的关系很特别的哟。现在的高中可不一样。〃
〃证婚人的太太不能多说话,完成任务了吧,这回又让出水先生把话都给讲了去哟。〃
说的也是,旅行中,顺子和丈夫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少。话也少得出奇。
东京出发时,新娘的父母亲、新婚夫妇啰啰嗦嗦一大串;旅行中又忙着充当证婚人;归途中到昨天为止一直和新婚夫妇在一起。而旅行快完的时候,竟只有两个人了,御木也像一下子松下来似的,迷迷糊糊地无精打采。一股说不清的寂寞感悄悄爬上心头。
〃什么时候回家呀?〃
〃不就是明天吗?〃
〃明天?真不知道干么还来这京都转。早知道还不如和新婚夫妇一起回去得了。〃
〃不是那么回事哟。〃说着,顺子拉过包,拿出别府的明信片瞧着,〃公子说她专门研究波川,那话可真有趣呀。〃
御木坐起来说:〃鸢鸟来啰!〃顺子也望着庭院。
鸢飞下到草坪的当中,那里像是老放食物的地方。它不是低着头找食物,而是昂着头,稍微动一动。能看到它脚上也长着羽毛,个头比想象的要大。它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今天怎么没有食物呀。然后它低低地飞起来,飞到院子的树丛里去了。树丛中传来小声而短促的鸣叫声。
御木夫妇俩不做声地瞧着院子里。京都的小雨真美。
顺子不再说公子,说起了道田。
〃真像出水先生说的,启一的父亲和你那样竞争过吗?〃
大前天,在别府的旅馆里,顺子问过相同的问题。那时,御木告诉她是传说,今天也还是否定:〃出水自己大概现在正和谁苦苦竞争着呢。也许他把自己的苦恼假托在过去的回忆里了吧。回忆出来的事根据他个人的爱好,添油加醋。〃
〃启一的父亲真写过那样的遗书吗?〃
〃出水也说了,遗书虚饰的地方很多。25岁左右,年轻轻自杀的文学青年写的遗书不可全信。那女孩子也像是身着盛装,化好妆去死的。〃
〃启一的母亲,追随着去死以前,要是读过他父亲的遗书,该不会是恨着你而去死的吧。〃
〃叫是叫母亲,实际上比现在的启一还要年轻得多。〃
〃启一的祖父、祖母又是怎么看待你的呢?启一到我们家来是在他祖父、祖母去世之后吧。〃
〃是啊。〃
〃你照顾启一,让出水先生说成和死人缘分很深,我听了真有些倒胃口。〃
〃我可是尊重缘分的呀。〃
〃随便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好来投靠了。〃
〃你说的那叫'缘故',不是'缘分'。〃
〃启一这孩子,我是想到还有弥生的事,才考虑资助他的。〃
〃弥生的事?……〃
御木没有急着向妻子打听弥生是不是喜欢启一,他们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约定。
这时,女招待跑来说洗澡水准备好了,道田的话题就此打住,御木心想:来得真是时候哇。
在九州,和出水谈起道回事的时候,御木对出水说的一一否定了,他曾担心到了京都,妻子又会重新提起道田的话题。
过去的所有记忆,让那个人的现在插进去了。关于道田和御木之间发生的事,二十五年过去后的今天,当事人御木和第三者出水根据各自截然不同的记忆来作解释,当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出水编了个动听的传说罢了。
在别府,吃了晚饭后,听出水又说起道田的事,听上去,御木和道田之间的事,出水比当事人御木还要记得清楚,御木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九州大学教书的出水,也许比在东京的御木过着更单调的生活吧。况且,他又呆在外地,那就更怀念东京的学生时代,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回忆过去的时光了,在报上、杂志上看到御木的名字,也许出水回忆御木的过去要比想象御木的现在要多得多。
另外,人碰到倒霉事总是努力想忘掉,于是,对道田的记忆当然御木要比出水淡漠得多了。御木是根据自己想得通的意思改变着记忆的。别人的记忆固然不可信,自己的记忆其实也是不可信的。
到了别府的旅馆,一时分开到别的屋子去的出水,吃晚饭前又来御木的房间里坐下,说开了:
〃你那时没有道田要自杀的预感吗?〃
〃当然没有。〃
〃是吗?〃出水有些怀疑地说,〃你不是解释说,道田和情人有了孩子,可又不能结婚,这才去死的嘛。〃
〃有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嘛。我记得当时我还反驳了你呢。孩子生下来之前也许还说得过去,可孩子生下来了后,道田应该活下去的。另外,那情人是跟在道田之后才死的啰,如果真是因爱情而死的话,他不会一个人先去死,总该两人死在一块吧。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呀。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想法好奇怪啊。〃
〃他那情人可漂亮着呢。〃
〃是她的孩子,道田的儿子肯定漂亮吧。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你不也抱过那小毛头的嘛。〃
〃嗯。〃
〃我好像还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呢。包着那孩子睡的蜡烛包的花色都还记得呢。是冬天吧。那小毛头穿着小红棉袄,那上面还画着菊花呢。还有一个月,道田就要毕业了。对自己的才能绝望,也许早了点。可那也是因为有了你这竞争对手,他的眼中钉的缘故。〃
出水的纠缠不休,让御木皱了皱眉。
御木其实并不是要补偿什么过去的过失才资助道田的儿子的。他从来不认为道田的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跑到九州,像被淋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恶水;来到京都,这回又叫妻子顺子揪住不放。
出了浴室,夫妻俩稍微午睡了一会儿。
〃啊,梦见弥生了。家里该没事吧,想回家啰。〃顺子说。
〃怎么样的梦?〃
〃记不清了哇,弥生在爬很高的石台阶,半路停下来往下面张望,好可怕呀。觉得可怕的不是弥生,而是我。启一像是没出现。〃
〃什么事也不会有。〃
〃这京都旅馆,我告诉过弥生,要有事她会打电话来的吧。〃
顺子黑眼睛里浮起一丝飘忽不定的不安情绪。
御木也有些不放心。出来旅行快一星期了,有规律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本想出来休息一下,结果也没休息成。
〃好容易来到这阔别多年的京都。〃
〃我可是讨厌出门的。你没劲了吧。你带上弥生,再来一趟也不错呀。弥生结婚后就不可能再旅行啰。〃
〃弥生是弥生,没有什么为了女儿母亲不能来京都旅行的道理。好太郎和芳子不是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