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他自有他的见地。
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
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
仿宋铅印本,不知今市上有之否?晦闻卒后,我撰一挽联送去,词曰: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待。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用一印云,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古昔,
常对诸生慨然言之。
七、孟心史 与晦闻情形类似的,有孟心史。孟君名森,为北大史学系教授多年,
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为记得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
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掇集零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则“于史事既多所发明,
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历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
“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锁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管人命,无
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
“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戳同胞,以泄其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
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
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二十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
人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我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
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城南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
抵皆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词曰:
“野记偏多言外意,新诗应有井中函。”
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北大迁至长沙,职教员凡能走者
均随行,其因老病或有家累者暂留北方,校方承认为留平教授,凡有四人,为孟森、马
裕藻、冯狙苟和我,今孟马冯三君皆已长逝,只剩了我一个人,算是硕果仅存了。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述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
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
来,讲到旧闻伏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
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
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很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
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
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孓民校长
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
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崭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
还用植物油,乌沉沉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
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
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峥
纵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
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以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
去打茶围去了。爱说笑话的人,便给这样的车取了一个别名,叫做“器字车”,四个口
像四盏灯,两盏灯的叫“哭字车”,一盏的就叫“吠字车”。算起来坐器字车的还算比
较便宜,因为中间虽然是个“犬”字,但比较哭吠二字究竟要好的多了。
汉叔喜欢喝酒,与林公译有点相像,但不听见他曾有与人相闹的事情。他又是搞精
密的科学的,酒醉了有时候有点糊涂了,可是一己遇到上课学问,却是依然头脑清楚,
不会发生什么错误。古人说,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见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事情。
鲁迅曾经讲过汉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与汉叔相遇,彼此举帽一点首后将
要走过去的时候,汉叔忽叫停车,似乎有话要说。乃至下车之后,他并不开民却从皮夹
里掏出二十元钞票来,交给鲁迅,说“这是还那一天输给你的欠帐的。”鲁迅因为并无
其事,便说,“那一天我并没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输钱给我呀。”他这才说道:“哦,
哦,这不是你么?”乃作别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亲自看见的,在“六三”的前几天,
北大同人于第二院开会商议挽留蔡校长的事,说话的人当然没有一个是反对者,其中有
一人不记得是什么人了,说的比较不直截一点,他没有听得清楚,立即愤然起立道:
“谁呀,说不赞成的?”旁人连忙解劝道:“没有人说不赞成的,这是你听差了。”他
于是也说,“哦,哦。”随又坐下了。关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过一次的经验。不记得
是谁请客了,饭馆是前门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这时汉叔也在座,
便提议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说冯某人所要某种黄酒,这
就行了。及至要了来之后,主人就要立刻分斟,汉叔阻住他叫先拿试尝,尝过之后觉得
口味不对,便叫送酒的伙计来对他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自己在这
里,叫老板给我送那个来。”这样换来之后,那酒一定是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外行人也
不能辨别,只是那么胡乱的喝一通就是了。
北平沦陷之后,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春天,日本宪兵队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
的本部,直接通知第二院,要他们三天之内搬家。留守那里的事务员弄得没有办法,便
来找那“留平教授”,马幼渔是不出来的,于是找到我和冯汉叔。但是我们又有“什么
办法呢?走到第二院去一看,碰见汉叔已在那里,我们略一商量,觉得要想挡驾只有去
找汤尔和,说明理学院因为仪器的关系不能轻易移动,至于能否有效,那只有临时再看
了。便在那里,由我起草写了一封公函,由汉叔送往汤尔和的家里。当天晚上得到汤尔
和的电话,说挡驾总算成功了,可是只可牺牲了第一院给予宪兵队,但那是文科只积存
些讲义之类的东西,散佚了也不十分可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冯汉叔,看他的样子己
是很憔悴,已经到了他的暮年了。
九、刘叔雅 刘叔雅名文典,友人常称之为刘格阑玛,叔雅则自称狸豆乌,盖狸刘
读或可通,叔与寂通,卡字又为豆之象形古文,雅则即是乌鸦的本字。叔雅人甚有趣,
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肉食,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谓“二云居士”,
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亦粘着唇边,
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堂以前始弃之。性滑稽,善谈笑,唯语不择言,自以籍属合
肥,对于段祺瑞尤致攻击,往往丑底及于父母,令人不能纪述。北伐成功后曾在芜湖,
不知何故触怒蒋介石,被拘数日,时人以此重之。刘叔雅最不喜中医,尝极论之,备极
诙谐豁刻之能事,其词云:
“你们攻击中国的庸医,实是大错而特措。在现今的中国,中医是万不可无的。你
看有多多少少的遗老遗少和别种的非人生在中国,此辈一日不死,是中国一日之祸害。
但是谋杀是违反人道的,而且也谋不胜谋。幸喜他们都是相信国粹的,所以他们的一线
死机,全在这班大夫们手里。你们怎好去攻击他们呢?”这是我亲自听到,所以写在一
篇说《卖药》的文章里,收在《谈虎集》卷上,写的时日是“十年八月”,可见他讲这
话的时候是很早的了。他又批评那时的国会议员道:
“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要怪我们自己,
假如我们有力量收买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
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自己去卖身去罢了。”他的
说话刻薄由此可见一斑,可是叔雅的长处并不在此,他实是一个国学大家,他的《淮南
鸿烈解》的著书出版已经好久,不知道随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书也足够显示他
的学力而有余了。
十、朱逖先 朱逖先名希祖,北京大学日刊曾经误将他的姓氏刊为米遇光,所以有
一个时候友人们便叫他作“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绰号乃是“朱胡子”,这是上下
皆知的,尤其是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
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抄,便擅袖攘臂,
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作“吾要”,
这是浙江的方音,里边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过北大同人包括旧时同学在内普通多称他
为“而翁”,这其实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译,因为《说文解字》上说,“而,颊毛也”,
当面不好叫他作朱胡子,但是称“而翁”便无妨碍,这可以说是文言的好处了。因为他
向来就留了一大部胡子,这从什么时候起的呢?记得在民报社听太炎先生讲《说文》的
时候,总还是学生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