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明白.”
那人轻轻走近子成.
他说:”我是杨自新中尉,我负责护送你回去.”
子成点点头,她并没有抬起头.
杨中尉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看到应子成,内心恻然,这名不幸寡妇看上去只得二十岁出头,面孔只一点点大,脸色惨白,头发没梳好,有点凌乱,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葬服,真是可怜.
但是,她眼睛里有一股坚毅,她沉默不语,控制情绪,表现令人尊敬.
金说:”子成,我陪你到此为止,杨中尉会送你回家.”
子成低声说:”明白.”
她上车,这是,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应太太找女儿,”子成,你可好,起程没有,几时到家?”
子成低声答,”一起都很好,妈妈我稍后才同你联络.”
”子成,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店里生意忙的疯狂,客人晚晚在门外排长龙轮候一小时以上,下大雨都不怕,我们派发雨伞及饮料,不知多热闹.”
”爸好吗,苏银好么?”
”都挂住你,好了,下次再谈.”
子成收起,她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这是,杨中尉轻轻说:”你母亲十分关心你.”
子成点点头.
”不幸中大幸是有亲人关怀,请节哀顺变,专心照顾子女.”
子女,中尉误会了,子成与范朋从未见面,何来子女.
”我是随军心理医生,你有需要,可向我倾诉,情绪压抑心中,未必是好事.”
子成双臂一直抱着盒子,跟着中尉走上军用飞机,她俩打横坐好,中尉照应她用安全带,子成忽然决定把她的事全数告诉他.
她这样开始:”我与范朋,因另外一个军人认识...”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子成这才发现讲故事不是易事,时间空间不允许混淆,而且,情节不可罗嗦重叠,否则,让听众失去兴趣,会晕晕入睡.
杨中尉一直在旁垂头细听,他甚至不能稍微走开一会,他一定听的打瞌睡.
子成讲完了,吁出一口气,只听得飞机引擎声隆隆.
杨中尉从未听过如此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竟完全没有见过面,但他却豁达地委托她做一件如此悲伤的事,而她也自然勇敢承担,带他回国.
人与人就应该这样.
他深深感动.
他想与她说话,转过头来,她却已经累极盹着,盒子仍然紧紧抱胸前.
他为她盖一张毯子,听到她喃喃说:”有时他们回得到家,有时不.”
中尉一时没听懂,再想一想,不禁鼻子发酸.
抵达后军方派人迎接,子成小心翼翼的把盒子交给代表安葬.
中尉问:”有歇息的地方么?”
”我的家在西岸.”
”你可到舍下休息.”
子成抬头问:”方便么?”
”我已退役,同你一样,我是平民.”
子成想一想,明白她会回转西岸,接收新居,回学校办理一些手续,准备开学,暑假过去了.
她深深吸气,挺起胸膛.
中尉心想,这个年轻女子竟这样勇敢.
子成问:”你独居抑或与家人共住?”
中尉答:”公寓空置已有一段时间.”
他把车驶进市区,市声热闹,子成恍如隔世.
杨宅在公园旁,可见到湖景,推开露台窗户,甚觉舒畅.
杨说:”我去买些日用品,你请随便休息.”
子成挑了一间客房,刚推开浴室门,苏银电话又到,他们说了几句,苏银放心了,又去忙工作.
子成坐了一杯咖啡,喝半杯,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她没有做梦,醒来,知是第二天清早,是个阴雨天,气温有点凉,她没有更换的衣衫,背囊里还有带给范朋的饼干与毛衣,物是人非,教子成落泪.
她打开手提电脑,电邮爆满,但再也没有范朋的音讯,他已不在这世界上.
时,子成才暮然问自己:这时什么地方?
这时有人敲门,”子成,醒了,好么?”
那人推门张望,子成怔怔看着他,这个神清气朗的年轻男子是谁?
他提醒她:”记得么,杨自新中尉.”
啊,对,昨日她随他回家,他换上便服,换了一个样子,子成几乎没把他认出.
”请来吃早餐,我做了牛肉粥.”
子成却打开饼干盒子,挑一块,咬一口,已经坏了,牛油一阵咽味,她把饼干丢进垃圾箱.
他指一指一叠白色棉衫及卡其裤,”我替你置了几件替换衣裳.”
子成说:”不用了,我即日返回西岸,多谢你关怀.”
”我送你去.”
”中尉,你的任务已经完毕,你的好意我心领.”
”我以朋友身份照顾你.”
子成不出声,轻轻喝了粥.
杨自新陪她去买飞机票,她才用了信用卡,母亲的电话追至.
”子成,你在什么地方,信用卡公司说有人用你的卡片在渥太华一间航空公司买飞机票前往温市.”
”那正是我,妈妈请放心.”
应太太意外,”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在欧洲?”
”我见差不多开学,所以回来打点.”
应太太责怪:”子成,你怎么不辞而别?”
子成语塞,一直赔笑.
”算了,反正全世界的人现今都通地球乱跑,开着电话,随时联络,这也是我松手的时候了,凡事小心.”
”妈妈对不起,叫你担心.”
”担心这时母亲的工作――什么,店堂里有人打架,我去看看.”
子成笑着摇头.
这时忽然下起骤雨,中尉与子成躲进附近檐蓬,原来是一间小小书店,橱窗里摆着血红色封面的一本新书,题目惊人:<十大坦克车介绍>
啊,这不是金以恒的著作么.
旁边还有一本书,用一枚紫心勋章作封面设计:<战地书>,这是加路的杰作.
子成不由得走进去把两本书都买下.
他们回公寓收拾一下,便出发往西岸.
应太太的电话接踵而至,”子成,你买了两张飞机票,另外一人是谁?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才说放心,又不舍得,母亲都一个样子.
这时,中尉示意把电话交给他.
他对应太太说:”伯母,我叫杨自新,今年二十九岁,未婚,无不良嗜好,任职心理医生,刚与子成认识.”他听伯母说一会,”可以,我马上传照片给你.”
他把电话对着脸,拍摄传出,又把子成拉倒身边,合照,再传出.
半晌,伯母收到影像,有点讶异,女儿男伴的卖相倒是一个比一个好,这个年轻人有一对浓眉,看上去精神奕奕,叫人欢喜.
伯母如此叮嘱:”要叫女友笑颜常开.”
”是,伯母.”
应伯母这才轻轻放下电话,叫人用打印机把照片印出,放进皮夹子里,心想:本世纪的新发明,数这影像电话最优秀.
到达西岸,子成到地产公司办公室取门钥.
负责任走出来,”哎呀,应小姐,你怎么忽然出现,我们还没替你买齐家具,只得一张床.”他不怀好意地笑,”我立刻叫人替你送沙发台椅过去.”
房子就在大学区内,步行可到课堂.
子成邀请中尉做她的客人,”但是,”她说,”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他给她看他的聘书,”我是顺路.”他原来将在本市大学任教.
子成笑起来,他过两日要到大学医学院上班.
打开新居大门,里边空无一物,米白中性墙壁,浅色木地板,二楼有四间寝室,只得主卧室有一张大床,难怪地产公司职员要笑.
”我用睡袋便可.”
子成看着他,”担任军医那么久,见识不少吧.”
中尉吁出一口气,不加置评.
”军人多数做噩梦?”
中尉平静回答:”杀人之后,通常心神混乱.”
还用多问么?
他们出去选购日常用品像蒸馏咖啡壶等.
子成说:”我带你去探访一个朋友.”
”不如明日我打扮整齐了再去.”
子成摇摇头,”这位朋友可不能等,你见到便明白.”
她带着鲜花糕点糖果,去探望柏太太.
小小个子,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前来开门,杨自新一看就知道子成的意思.
老太太欢呼:”子成,你回来啦,加路呢,他没和你一起?这位先生是谁?”
杨自新连忙自我介绍,他看到案上照片,知道这是军人世家,与柏太太立刻亲切得攀谈起来.
柏太太给他看一本叫<战地书>的书,”由作者加路本人签名赠送.”
杨自新记得子成也买了一本同样的书.
”你坐下,陪我聊天,子成,你张罗茶点,我天天挂住子成,她是我的好邻居,她现在住在何处?你呢,父母做什么工作,可有兄弟姐妹,你读书还是做事,是否真心喜欢子成?
子成听了大笑,可爱的老人同小孩一样率直,一是一,二是二,毫不掩饰.
只听得杨自新一一耐心回答:”家父母均是内科医生,在伦敦执业,英裔母亲是微笑行动成员,每年出差两个星期,我本人是心理学医生.”
”原来如此,你是子成男友么?”
”我希望不就可以达到任务.”
柏太太叫她,”子成,糕点切好没有,客人快来了.”
话未说完,门铃已经响起,两个孩子扑进抱住柏太太,原来是新邻居女儿,他们长高不少,带来诗篇,预备与柏太太一起诵读学习
”杨中尉,你来念一念.”
”嗯,这是一首新诗,”他轻轻读起,”追忆之瞳暮然又张开,流浪半生,在浮沉中等待,轮回般意外,幕起一刻,方知故事已修完又修,更改又更改.”
”也许苍天早放弃剧情,角色与对白,只东凑西拼,时间对,人物错,人物对,地点错,对对错错追逐迷失于声光中.”
”也许眼睛已看不清楚,悲剧与喜剧,叫人辗转难明,爱情真,缘分假,缘分真,命运假,追忆之瞳最终只看到一场梦.”
子成捧着茶点走出来,听到杨自新朗诵,不禁呆住,半晌,鼻子发酸,她问:”水写得这样好句,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柏太太更是悚然动容”这好似<石头记>一书的序言.”
两个小孩却不明白,拿着剪报问:”什么又错又对,又真又假?”
子成与中尉四目交投,不知说什么才好.
子成双目湿漉.
柏太太说:”今日,我们不如读木兰诗.”
子成连忙说:”木兰是我的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