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成走出书店,发觉筹码已发到三百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那么受欢迎的写作人。
真不容易呵,走进书店,书山书海,本本大小封面都差不多,如何脱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读者总会发觉沧海中珍珠,逐颗剔出,真是伟大。
子成神情愉快地回家。
漫长暑天,母亲站园子与柏太太聊天。
——“你家那浪流玫瑰开得好不灿烂。”
“你叫攀绿蔓延玫瑰为浪流玫瑰?”
“怎么不是,不安本分,爬得满墙都是,七八英尺高,然后挂下来,探入窗框,艳丽芬芳好奇,像一种活泼女子。”
柏太太呵呵笑起来,“说得好,然则我同你又是什么?”
子成听见母亲有点不甘心地答:“万年青?”
柏太太说:“常绿科好呀。”
应太太看到女儿,“子成回来了。”
子成连忙答:“你们尽管聊。”
应太太却低声说:“你爸回来了。”
子成悄悄问:“在睡觉?”
应太太点点头。
子成走进客厅便听见父亲唤她。
子成连忙笑,“早上飞机?”
“子成你几时毕业。”
“明年五月。”
“回来帮我做生意,不得有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子成收敛笑容,她有她的生活圈子,她不想回去。
她反问:“母亲怎么办?”
“她可以照顾自己,我需要一个忠诚帮手,来往太平洋东西两岸,作为桥梁。”
追究家底
子成为难,“爸,我不谙生意。”
“我教你,你听我不会错。”
子成陪笑,“原来是做跑腿。”
她本想一口拒绝,可是经一事,长一智,反正是明年五月的事,何用现在就与父亲反脸。
鉴貌辨色,子成问:“好吗?”
应钜容忽然没精打采,“她结婚了。”
子成立刻明白父亲说的是谁。
过一会她轻轻说:“那样的年轻女子是极多的。”
好笑不好笑,与其说是文明,不如说荒谬……父亲的女友结婚去了,子成反而要安慰他。
应钜容抬高头,“你说得对。”
子成想起来,“爸,你可曾从军?”
应氏莫名其妙,“太平盛世,谁去当兵?”
“你所认识的亲友,可有入伍?”
他想一想,“两个表姐,曾是红卫兵。”
“那不算。”
应钜容叹口气,不予置辩,“不,我不曾参军。”
“辅警呢?全无穿过制服?”
“我只是一个小商人。”他摊摊手。
“祖父又干那一行?”
“他未退休之前与叔父们开一间米店,赚了一点钱。”
应太太进屋来,“父女谈什么?”
“子成忽然追究家境。”
子成说:“我上楼去打电话。”
应先生问:“那又是谁?”
“苏银。”子成跑上楼去。
苏银没找她,范朋却有电讯。
“昨晚与大品谈到退伍后前途问题,他说他渴望结婚,这一年他颇有储蓄,回家后想置一间车房过安定生活,我想,他的对象会是你吧。”
子成没好气,找到一张近照传过去:“这才是我,你说,车房女主人会不会是我?”
范朋大吃一惊,“对不起,子成,我做了什么?”他没命价道歉。
“你这个电讯员实在太空闲了,并且,对你朋友曾大品毫无认识,我很替他高兴,我相信他会如愿以偿,至于糊涂如你,也一定会得幸福。”
“子成,我真的误会了——”
“我也有许多约会。”
子成伸手关掉电脑。
应太太在门外说:“你爸叫我们陪打高球。”
“我不去,你记得多搽一点防晒油。”
应太太高高兴兴陪着丈夫出去了。
不一会有人按铃,子成以为他们忘了什么,下楼去看,门一打开,却是大作家。
他双手撑着腰,看着子成,依稀从前大块头模样。
“我带了一套精装版送你。”
那套书硬皮熨金,十分矜贵。
子成有感而发:“做英文作家真好。”
“可是十多亿人说中文。”
“中文的版权法没做好,上午在甲地出书,下午乙地就翻版,不比英语版,伦敦、悉尼、多伦多、纽约……全部收得到版税。”
“啊,这样呀。”
子成遗憾,“就是如此。”
恋恋告辞
他向她透露:“子成,明天我要到东南亚去搜集资料。”
“第一站去何处?”
“菲律宾、马来亚、香港,我有日军集中营里书信。”
“你去实地拍摄照片。”
“是,子成,如果有你做翻译就好了。”
子成微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华女翻译许会鞠躬说‘路先生,欢迎到东方,我名苏茜’,放心,东南亚几乎人人说流利英语,你不会迷路。”
“你对东方似乎没有兴趣。”
“我不曾拥有的不会思念,我不知道的不会伤痛。”
路说:“我会想念你。”
子成问:“你同柏太太说过再见没有?”
“我昨晚向她告辞,她特地烤了饼干装在盒子里交我沿途吃,从前军人家族也会那样做,请替我照顾她。”
“你倒东南亚住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选择民居,那样才可以观察民情。”
“我们保持联络。”
他的大手握住子成双手很久不愿放开,对他来说,这似乎也是头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是一个写游记的作者,见多识广,一路上不知结交多少朋友,应该随遇而安,怎么会依依不舍? 是因为这个女孩在众多战时资料种,选择与他同样有兴趣的战地书信吧。
也可能是因为他白皙郁秀的鹅蛋脸,纤长弱质的身躯,他曾在中国画工笔美女图中见过那样的造型,当时心想,太美太理想了,哪有这样的真人,直至与子成邂逅。
哎呀,像图画一模一样。
终于说:“我们再见的时候应该是秋天了,我邀请你去千岛湖看红叶。”
大作家恋恋告辞。
天黑透后,应氏夫妇才兴尽而返,应太太脸上透着罕见笑容,她额头与双颊都晒得红肿,兴奋地同女儿说:“子成我有话与你说。”
应先生斟一杯大大的威士忌加冰,“我去淋浴。”
子成看着他俩,笑笑说:“可是言归于好?”
什么叫呼之则来,挥之即去,请来看此实例。
“子成,他叫我们回去。”
子成一怔,怎么连她也有份。
“子成,他说加元已升值百分之三十,房价又上涨一倍,这时不回去,还待何时,所有人都走了。”
“啊。”子成这样回答。
“暑假你可到父亲公司实习,子成,他帮你转到清华大学读商科,子成,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子成却一桶冰水浇到母亲头上,“我不去。”
应太太整张脸拉下来,她改变语气,“子成,你是我女儿,你欠我这个人情。”
子成急,“我不去。”可是声音已经颤抖。
她想起母亲小学时如何帮她补习功课,她病时整夜不寐,天天做她喜欢点心母女一起看电视片集……
这时,应太太哭了,“你一定要答应我。”
子成知道母亲想恢复身份,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义务与权利等同,她屈服了。
“我回去看看,一个暑假……”
母亲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子成,你是我的好女儿。”
她飞奔出去把好消息告诉丈夫。
子成颓然坐在床沿,她只想母亲快乐,能叫已经进入中老年的妈妈高兴,什么牺牲都是值得。
收拾细软
晚饭时只听见母亲吩咐相熟地产中介放盘卖房子,对方保证四十八小时内以高价脱手。
父亲已订好三张飞机票,开始把公司业务相女儿简述,子成听得头昏脑胀,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做出入口,几乎有本事把冷冻柜卖到北极去,最近推销健康食品,什么绿茶面霜,人参口香糖等。
这确是六国贩骆驼。
他忽然说到韩战时一个亲戚专门出口鸡蛋供应美军:“过程奇特:把蛋黄蛋白分开,装进罐头煮熟,才运出口,保证不坏。”
战时食物……据说罐头就是如此应运发明。
子成打一个呵欠。
“你去睡吧,子成。”
她一边上楼一边听见父亲称赞她:“这女儿还算听话。”
“儿子就没这样驯服,他们光听女朋友的话。”
“我们对女儿也一向千依百顺。”
子成想,这是真的,只除出曾大品那件事。
她倒在床上,不一会睡着,整夜听见母亲收拾细软。
大早她收到范朋电邮,他还在道歉。
子成对他说:“算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太热心,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过几日跟家父回香港,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人们穿上万元一套的衣裳,崇拜功利,成功才是一切,我不知是否适应只得试一试。”
范朋像是松口气,“只要你明白就好。”
“在坎达哈,最近在忙什么?”
“水塔重建、还有保护无国界医生安全、公平派发救援物资等。”
“你是电讯员,手头一定有许多机密资料。”
“哈哈哈。”
这时应先生叫女儿:“子成,子成。”
“马上来。”
原来应先生叫女儿一起拍照。
子成把照片连一盒自制饼干一起到邮局寄出给范朋。
跟着她陪母亲到银行去珠宝及重要文件。
子成记得妈妈对友人这样说:“一次也没有试过,子成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试戴过我的戒指耳环皮裘,她一点兴趣也无,相反我小时候老是偷穿家母的高跟鞋,挽着她的手袋扮大人,子成从不虚荣。”
子成只觉物质无用,母亲一直不快乐,直至此刻。
下午,母女约了周曙喝茶。
应太太叮嘱:“周博士你到香港切记探访我们。”
周曙苦笑,“真没想到我调来这边也无用,我只得要求再调到香港。”
子成只好一直陪笑。
最舍不得子成的是苏银。
应太太说:“苏银你来,住在我家。”
苏银说:“我从未考虑过住旅馆,我许到香港做生意,听说那边还没有‘极速约会’这些玩意,试一试也好,每人收五百,我一年可发财。”
子成笑,“你与家父合作好了。”
家来家走
说也奇怪,十年不变,一旦动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