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园部有一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电视在那个年代,可是个稀罕物,我是第一次见到它。我对它充满好奇和敬意。还是在白天时,我就看到它了,它长着两根长长的闪闪发亮的天线,像某种珍贵的仪器,被供奉在办公室墙报栏前的桌子上。可惜的是,桌子并不是电视机所专用,还放着两只铁壳热水瓶、几只布满茶垢的玻璃杯,在不苟言笑的崔园长起身去倒水时,我真担心热水瓶或者玻璃杯不小心会把电视机碰坏。这个担心持续整整一个下午,让我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
晚上就要看电视了。我是在翻晒益母草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在河那边说的。
这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河对岸的,毫无预兆,我就听到她大声地喊丁家干了。她喊道,丁所长,丁所长,告诉我晚上看不看电视? 我只听到女人喊,却没听到丁所长回答。那女人又喊,丁所长,丁家干,你驴日的耳朵叫驴毛塞死啦? 电视你看还是不看? 你吭一声啊,你他妈不要装死! 老丁,丁家干,我看到你了,对你说老丁,晚上我们去看电视啊,你别藏着掖着。我踮起脚尖,望望河对岸的女人。女人很胖,磨盘一样的大圆脸,她也在向我这边张望。
她也看到我了。她惊讶地说,噢哟,认错人了,不是老丁啊? 女人跟我抱歉地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了,她肥胖的身影在树丛里一跳一跳的。由于是她透露晚上要看电视这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所以我对胖女人充满好感——即便是她把我认成了丁家干。
我非常地兴奋,上班第一天,就要有电视看了,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啊。尽管,对植物园的工作,我有些不太满意,我觉得种植和收割药材这样的工作,不像一个工人干的,倒像是村里的农民干的——这和农民干农活,又有什么两样呢?但是,即将要有电视看,可不是农民能够享受得到的。想到这里,我的坏心情马上消失了。
可是,晚上看电视时,我的坏心情跟着又来了——丁家干让我出尽了洋相。
丁家干掏出身上的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搬出了电视机。我看到白天跟我们一起干活的小胡和老杨把桌子也抬了出来。他们把电视机安顿好之后,接上电源,打开开关。但是,屏幕上出来的并不是我期待已久的人像,而是遍地雪花,并伴随着吱吱沙沙的噪声。我正焦急着,丁家干从屁股后边拔出一把老虎钳,往电视上一戳,把调台的旋钮拽出来,把老虎钳的尖嘴再戳进去,咔咔咔地转动着。丁家干的动作吓我一跳,我真担心电视机会被他拧成碎片。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我听到有人说,好了好了。我看一眼身边,惊异于一转眼就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坐在地上,坐在石阶上,也有坐在板凳上,大部分是小孩、妇女和老人。丁家干歪着脑袋看看,他看到屏幕上的人像扭曲、变形,呈波浪状。丁家干又腾出另一只手调试天线,三绕两绕,屏幕平稳了,人像清楚了。丁家干说,好了。只有丁家干说好才算好。丁家干把老虎钳从旋钮洞里拔出来,另一只手也离开了天线,随即,电视屏幕上又是人像模糊,声音嘶哑。
操你家二姨奶的! 丁家干恼怒地骂道,这破电视出鬼了,越来越难侍候了。丁家干又把老虎钳戳进去,另一只手也同时扶住了天线,奇怪的是,他的手刚扶住天线,电视的图像和声音又好起来了。
看电视的人“哦”地惊叹一声。
这是我看到的真正的电视,在那一刻,我想到了电影,它和电影一样,只是比电影小了许多。我兴奋的真正原因是,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晚上看缩小了的电影了。
小陈,丁家干白眼睛里的白光刷地刺过来,叫你哩,你过来小陈,交给你一顶光荣任务,你来接我的班,把老虎钳和天线扶好,看到没有,就像我这样,过来呀!
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工作是如何的艰巨,如何的丢人现眼,如何的出尽洋相——就在丁家干胁迫的口气和目光下,我跑上前去了,照着他的姿势和样子,一手紧紧握住老虎钳,一手扶住天线。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是丁家干高看我一眼,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出风头。丁家干也果然跟我介绍说,看看吧小陈,这些都是前边小崔庄上的人,他们一边看电视,还一边看你。丁家干又对看电视的人大声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工人,在药材所,就是在我手下,刚下学堂,叫小陈,还是个小牯牛蛋,毛都没长齐,你们谁要是看好他,跟我招呼一声,把他请去家做女婿,保证不吃亏。
丁家干的声音很大,盖过了电视的声音。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各种笑声都有。
这时候,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丁家干是在耍弄我,他让我站在众人面前,一方面看不成电视,另一方面,让我出出洋相。站在前边,扭着身体,又要握紧老虎钳,又要扶好天线,这个动作真是别扭,如果我一定要看电视,还要歪着脑袋,别提多费劲了,比小时候看电影时坐在背面还难受。我就这么站着,一会儿,腰酸了,脖子酸了,胳膊酸了,腿也酸了。我看一眼看电视的人,他们是很大的一群,有三四十人,或者更多。丁家干说了,他们都是小崔庄的人。他们没有人看我,他们都在看电视。他们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或者紧张,或者欢笑,脸部表情都很生动,显然,他们被剧情吸引住了。我上班第一天就受到这样的待遇,心里很委屈。我一委屈,眼泪就下来了。我想腾出一只手擦眼泪,可我手刚离开天线,电视的声音和屏幕就发生变化了,下面的人就集体啊了一声。我眼泪还没有擦,又赶快把手搭上去,电视恢复好了,大家又集体啊一声,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看来我的手是拿不下来了。我要是这样坚持着一个晚上,非累死我不可。这样一想,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我把头别过来。我不能看电视了。我不想把我流泪的样子给小崔庄的人看见,也不想给植物园的工人看见。好在是夜晚,电视的亮光和办公室里照射过来的灯光还比较晦暗,加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上,大约是没有人看到我流泪的。
但是,我错了,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老丁,你怎么让小陈一直扶着天线啊,你快弄弄好啊,让人家小陈也看看,人家小陈是新来的,你就派这么重的活给人家干啊。
我听出来,这是河边那个圆脸胖女人的声音。
丁家干很响亮地咂一声嘴,说,大白牙,我操你家那个二姨奶的,你以为就你关心小陈啊,你以为我不想弄好啊,我不是没那本事嘛。
小陈,你就受受累,要不了多会儿就结束了。
那个叫大白牙的胖女人看来很仗义,她说,你不能光叫小陈一个人干啊,你再安排别人替换一下小陈,别叫人家累着了。
丁家干说,小陈又不是你家儿子,要你关心啊? 你是想把小陈招去家做养老女婿的吧? 好好好,你别跟我翻白眼了,我来替换替换还不行吗。
丁家干的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也招来了大白牙的一顿臭骂。大白牙骂丁家干跟切萝卜一样,数着骂,一套一套的,让丁家干没有回嘴的余地。
一个嗓门尖细的女孩可能听不下去大白牙的那些脏活了,想阻止大白牙,她扯一下大白牙的肩膀,说,你少说两句不行啊! 就你管得宽! 碍你什么事啊! 我不看了,我要回家!
大白牙这才不骂了。
丁家干也过来替换我了。
我听到丁家干说,大白牙我怕你,我见你腿就打抖,可你家银花不怕你,你家银花一说话你就闭嘴了吧?
我离开了电视机,没有立即转过去看电视,而是走进了高大的水杉林里。办公室门口的这片大林子,我是一报到时就看到了,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高这么直的大树,它的壮观和阵势把我震住了。我在这时候走进这片林子,马上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旁边就是看电视的人群,耳朵边就是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而我却在阴暗的林子里擦眼泪。我悄悄擦干眼泪,倚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他们。丁家干接替我的工作了,他的姿势有些怪异,有些丑陋。我想我刚才也是这样的,我就更觉得丢人现眼了。我看看呈扇形的人群,他们数量虽然不是巨大,却也黑压压的,他们的脸上因为电视的影像而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我看到了帮我说话的大白牙,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一定是个绰号,她的牙齿一定很白吧。在大白牙身边有个女孩,好像穿一件碎花的圆领褂子,比大白牙高半个脑袋,和大白牙一样长着圆脸,只是比大白牙要小一圈,看长相,应该是大白牙的女儿了,刚才就是她用尖细的嗓音阻止大白牙带着调情性质的谩骂的。她叫银花,丁家干这样叫她的,她拿不看电视威胁她母亲,大白牙居然就怕她了。和银花并肩而立的,也是一个女孩,和银花一般高,长一张瘦长脸儿。我看到瘦长脸的女孩向树林中望一眼。她望不到我,我知道,我在暗处,她在明处。但是,她看一眼电视,又向林中望来。她的方向没有错,正好是我站立的地方。她真的是望我吗? 她又把嘴巴凑近银花的耳朵,说一句什么,银花笑一下,便也朝林子里望。两个女孩朝树林里望,我也就不敢看她们了,我脸上一热,心里一慌,好像有秘密被人发现一样。我就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就看到了小胡,还有白天和我一起干活的人,当然,还有老杨,我估计,植物园的其他人都在,比如园艺所的,他们散坐在人群里,他们一定也看到我刚才的熊样子了。不过,我没有看到张会计。我眼睛又在人群里搜索一圈,依然没有张会计的影子,她家说不定住在县城里,回家了。我有点暗自庆幸,我刚才扶天线的狼狈样子,没有让张会计看到。我有一种可笑的感觉,没让张会计看到,这就好,别人笑话就笑话吧。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