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看着他,也不说话。全没有临终前的衰弱与黄瘦,而是张飞一样的虬髯配在红润的面颊上。黑水银一般的眼珠子闪着寒光瞪着他。岳父后面扯着一个裹着一团雾气的小孩象是自己的儿子,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岳父是在责备自己曾经的不孝吗?是在责备自己不慈,把儿子留在家里不尽父道吗?他醒来惊惧而又沮丧,那目光之后的日子一直尾随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想向岳父解释,但梦已消失,何处说去?
两人世界
自从梦见岳父后,何丘几次想收拾行囊回乡,继续过早已厌倦的平静而庸碌的日子,一边尽父道把儿子拉扯大。他以对死者的敬畏为借口掩饰对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的不适应而产生的逃避心理,要求回家,立即招到妻子的反对。丈夫虽然怯懦无能,却是她生活下去的靠山和希望。特别是自从租了房后,不必再到公园去和一帮年轻人厮混在一起约会,不必再到工友的出租房中匆忙解决问题,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每天一下班就急忙跑回去做饭,一刻不停地忙于做家务,象一只勤快的蜘蛛织它的网一样,这网里就罩着他这一只大懒虫。如果这只懒虫飞走了,她的网也破了,她就失去了生活的劲头与重心。因而,她最惧怕的是这只懒虫破网而逃。
他与妻子的关系不算很好,婚前都是大男大女。经人介绍一拍即合,很快结婚了,婚后老婆才发现他的贫穷与无能,肠子都悔青了。象正常的夫妻一样,蜜月期一过,两人就开始了吵吵闹闹的磨合。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磨合期几乎没有尽头。妻子是个倔驴,丈夫又没有降驴的法宝,因而婚烟成了没有结束的两人战争。结果是他跑了出去说是找事,事实是图个清净。把手中的钱都花光了,只好回来。妻子一见他没出息的样子就生气,两人天天吵架,女人又跑了出去打工,发誓不再回家。何丘却暗地高兴,也懒得找她,乐得一个人清闲。半年过去,他心中开始发毛了,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没有情也有恩吧?再说离开她也不太适应,于是就来了。既然来了,何必急于回去,惹乡党们见笑呢?难道真的不能在这都市里活得更精彩吗?新的前途为什么不能重新开辟呢?妻子的反对起了作用,他不再理会岳父盯在后脑勺的目光,开始盘算留下来作长期打算的活法了。
两人的工厂离得不远,同出同入,同宿同起,俨然一对恩爱夫妻,但事实上他已在心底开始厌倦。长期分居结束后团聚的恩爱缱绻也一点点被可怕的厌倦所蚕食。何丘不愿老是呆在公寓,对着老婆没感觉的长脸,一有空闲就想溜出门去。而老婆则更希望他能留在家中陪自己,俩个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老婆是一个没有什么兴趣与爱好的人,没出来之前唯一的爱好是打麻将,来这边后没有了时间和心情,长期不玩也不想了。何丘讨厌她每次吃饭后残留在口腔中的渣滞,几颗烂米粒,一段绿菜叶什么的。老婆则讨厌他口腔中的烟味。两人早就不再接吻了。
这天晚上两人都不加班,妻子让他在家呆着,他则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不加班真好!先去公园。呀!这么多的男女搂搂抱抱。唉,我已不属于这个年龄,一晃却是成年人啦!他想。
再去菜市场,品种倒是多但个个都贵,也不知要买什么。他干脆去图书馆,不知觉呆到图书馆关门。
回来时在楼下见自家窗口是黑的。上楼打开门,一脚踢到一只易拉罐,咣咣当当吓了他一跳。屋里是黑的,打开灯,推开卧室门,嘿,妻子不在!他有点心慌,卫生间隐约有亮光,他慢慢推开卫生间的门,见一个女人弯着腰,屁股对着他在忙些什么。
他打招呼,没人理他,背看上去,不太像啊!他心慌起来,担心走错了楼层,赶紧溜出去把门关上。下楼后又重新上楼,数着楼层,一二三四,这下准确无误了。打开门,开了灯,在屋子里坐了下来,没错,应该是妻子在卫生间。他喊了一声,不见回答。他心虚地溜到卫生间门口,看着这个女人的屁股,猜测她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却不敢再喊了。
这个象是自己妻子的人的沉默使他感到恐惧。他突然担心等这个女人扭过头时,他会发现另外一张脸孔——不是戴着骷髅的面具,而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比古怪精灵更让人惧怕。
幸亏妻子没有僵持多久,转过身径自奔卧室睡了。何丘松下一口气,一边暗暗自嘲一番。
从这天晚上后,他就听话多了。老婆也加强了对他的约束。
俗话说:下等人打老婆,中等哄老婆,上等人怕老婆。“既然如此,我就做个上等人吧!”何丘这样安慰自己,也就听从老婆指挥,下班后尽量就呆在家里,不再满腹牢骚了。
流水线上
在这家工厂五楼的一个巨大车间里,何丘初进厂时被安排在一个流水线的末端,专门负责向已制成成品的面壳上沾贴双面胶,沾上后再把胶上的纸剔掉。他笨拙的粗手指怎么也不能象同工位的小女孩那样一挑一个。偏偏生产线的线长就站在他的后面盯着他干活,这使他更加不自在,象上学考试时老师站在自己旁边看着答题,紧张得字都写不出来一样。毕竟已是成年人了,他提醒自己要沉住气,渐渐就干熟练了,他发现也就这么回事。几天后,他开始琢磨改进工作方法,把工艺规程中剪成四边形的双面胶纸改为三角形,这样既节省材料,又节省操作时间,还可以使沾出来的商标同样稳固。他为自己的小改造暗暗得意,一开始来时的自卑感一扫而空。他象一个决策者一样自顾自地把双面胶剪成三角形排成排传到下段工位,首先遭到了同工位上小女工的反对。监视的IPQC(制程品管)看见了惊呼一声,工位上“警灯”亮起,线长立马赶了过来对他怒目而视。何丘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解释了这样做的好处,线长却不屑理会。QC耍开她那刀子一样的嘴巴,告诫他:“不要异想天开啊!工程部门怎么安排,一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你能啊哟,用不着噻,容不得耍一点个人小聪明的!”何丘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女人不可理喻,又是品管课的,反对自己情有可恕。你线长与我一样同是男人,又是一个线上的,为什么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呢?线长姓孙,何丘从此后就暗地里叫他“孙子”。
何丘象个莽撞的小男孩闯祸了,结果是被“孙子”调出了这个工位,安排在前面的工段上理线。好多乱线,窝成一团团,他要在规定时间内把它们整理出来。何丘倒吸一口冷气,但也只好憋着气去整理这一团团乱麻。一个班次下来,他只理出了一团乱线,“孙子”申斥他做得太慢。他气急,把手中的乱线一丢,想发火,却又不敢,突然嘣出一句俏皮话:“我是牛郎,不是织女,这样乱的线织女看了也会皱眉头的!”线长笑了,却说:“那好,我们这里可不养吃白饭的,这点小事做不来,你看着办吧!”
他知道如果知趣的话,这时应趁机辞工,争取这个属于厂方主动辞退的机会,可以拿到工钱。但他在外漂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份工作,实在没有勇气潇洒地喊一声老子不干了!正巧这时,那个快嘴的QC转了过来,对孙线长说:“以前我发现食堂里要数他最能吃,能吃肯定能干,让他去领料搬货吧!”
这样,何丘就留了下来,负责搬运物料,没那么多好搬的就干别的活,反正不能闲着。以后他就在这五楼车间里又陆续干起了倒垃圾、理乱线、拖地、扫厕所等等勾当,每天出几身臭汗,也算是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心内自嘲道:“早知道我只能干这个,以前费那么大劲读书干嘛,耗了家里那么多的灯油!”
何丘沉默地干着五楼车间上的杂活,以前同段位上的工友见了他还打声招呼,后来这些小女孩视他为无物,见面如见空气一般不予理会,有几个老乡看他时目光充满怜悯。何丘不加理会。
“要那些虚荣干嘛,拿工资才是硬道理!”他这样安慰自己。因为无耻,他的心变得坚硬起来。
女人与刀
自从流水线的小“改造”遭到线长的否定和QC的训斥之后,他记住了那个女孩象刀子一般的利嘴,刷刷几下,就把他的自尊与自信斩得稀巴烂,让他恨不得当时找个地缝钻进去。有趣的是这个女孩竟然姓刀,叫刀来美,是个傣族姑娘。大家都叫她小刀,他则暗地叫她快刀,见到她就惟恐避之不及。
厂里这段又赶上了“发虐疾”,他也跟着“打摆子”。天天加班加点,小女孩们蕃茄般的红脸蛋全熬成了土豆样,还泛着青色。这天准备入库的成品外包箱上的英文字母出了错,QC的快刀又挥舞起来,这次是斩向孙线长。
眼看两个呛上了,何丘躲在一旁幸灾乐祸,盼望看一出精彩的好戏。突然听到孙线长大声叫他。他以为听错了,指指自己的鼻子。线长点点头,招招手。他只好磨磨蹭蹭从柱子边走过去。
“马上把纸箱上的字母改过来,改好了再扛下去,下班以前要做好!”线长的口气不容抗拒。
“高兴啥呀!就这么一闪一推,把快刀架到我的脖子上了!”何丘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边听着“快刀”余怒未消的吩咐与训斥,一边干了起来。
何丘忍着沮丧,提醒自己把心态放正,心态不正,工作也做不好。他发现如果按“快刀”的要求直接在箱子上修改很难看,人蹲在地板上操作也很累,就想出了一个又快又好的主意:分三步走,第一裁好全部所需的牛皮纸,第二步写上要改正的字母,第三步贴上去盖住错处。这样做一定会比蹲在地上对着纸箱一个一个改效率高多了。于是他积习难改,按照自己的意愿自顾自地干了起来。
“快刀”巡视过来了,他一阵心虚口讷,心中直叫“完了完了……”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