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忘记告人表哥是我们的什长呀,他手下十个兵中间,有他一个爱同他闹意气的小表弟,年纪十五岁。
初九那天,我们应长住下来,直到有命令离开才能离开的渭城已经到了。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因为山顶上的砦子里有鸡在叫。
大家都说听到鸡叫人就感着疲倦,发生打一个哈欠的意思。表哥对着这话表示同情,我见到他的确打了许多哈欠了。
我的包袱到火夫伙食担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马枪,换来换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说是应节,沿路随手摘来的一束黄野菊,插在枪管口都萎去了。我学着其他弟兄们,把新鲜的来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枪上则始终是那一束。
“弟兄,冲锋进去!”表哥说出一句笑话。
“冲呀!”因为离排长太近,接应表哥笑话的声音极轻。
“喊一声杀,吹起前进号!”我也笑着说。
“不要怕!”说这个的碰了我一下。
我们是那样的闹着玩笑进了城。这样的平平安安的进一 个城,队伍中是有许多感到不高兴的。虽然这也算是胜利,但一枪不响,前头又无可追赶,对于愿意打枪的弟兄们,总感得太无趣了。
“老弟,这样叫做占领,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没有意思了。但他并不愿喊杀连天的冲进去。不过他以为占领一个地方,总应比这样用得力量多一点才光荣。要怎样(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现在和平一样)才算为光荣?请表哥说是说不出;所谓光荣两个字的解释,要表哥说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对这次进城却实在又感到不光荣。
大队从南门进去,虽然只一连人,(我们这连是前锋,后面有一营两个独立连,第二天始能到。)也觉得有点浩浩荡档的神气。前头一对号,老吗曲从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 段后又开始再来。一面大军旗,一面国旗,一面三角走红边的连旗,带头领起这一队灰衣人进大街时,竟用差不多象正步走的庄严法走着!弟兄们重新打起精神成了双行。排长同教练把指挥刀搁到肩上,押管着自己队伍。连长骑马,独在队伍的后面。连长太太同司务长太太的轿子,在最后行李担子队中慢慢的跟着。
进街以后,各家屋檐端飘扬着的大大小小欢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们,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见到一个手上端起两块水豆腐的小孩,睁起两只大眼望从他身边过去的一类灰土脸的面孔,队伍中,有一双圆眼,也在小孩发愣了的小脸上刷过一道。
正在包豆腐干的生意人,在听到号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搁下来在那里研究新来的军队了。豆腐作坊养的一只狗,吓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窥觑。
弟兄们在一些半掩上门了的住户人家腰门边,用眼睛去搜索得一个两个隐藏在腰门格子里的粉白脸孔后,同伴中就低屯唶起来,互相照应着,放肆的说笑话。
“哟!… ”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以前碰过我的那个人,又触我一下。一个小小的白皙脸庞缩到掩护着的铺板下去了。我们从那铺子过身时,见到铺子上贴的红纸小铺号招牌是“源茂钱庄”四个字。
心想着,如若是水浑,就可以大胆撞进去找那活的宝物!
感到水不浑不能乱有动作的失望的总还有许多人。我见到那个小小白脸孔后,对这群起野心的弟兄们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于民房,轮不到我们放哨。表哥在别个弟兄还在偷屯喝酒时就睡着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