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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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之夜-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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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出自心灵的目光,来刻白我自己,抒发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献出我自己,解脱我自己,把我变得一般:总之是要从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从使我与温暖、沸腾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绝的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几个钟头来我没有说过话,没有握过谁的手,没有听到别人的询问,没有看到别人关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些事情的冲击之下,现在,兴奋要冲破沉默了。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话,想有个交谈的人,因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满着温暖和言谈,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紧紧地缠住。我像一个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这里看见——越看越苦恼——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见钟情,像水银珠子一样喀戏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轻人走过时和陌生的姑娘搭讪,一句话刚说完就挽住她们的胳膊,而且是那样投契,只消在旋转木马上打个招呼,走过时瞟上一眼就够了,这时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谈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过不了几分钟又会分开吧,但这是在联系,在结合,在交流,这些正是我如今整个神经炽热向往的。我本来诸于社交辞令,是受欢迎的健谈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挥洒自如,但我却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跟随便一个什么乳耸臀阔的使女去攀谈,怕她们会讪笑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会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话说而心里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从人们那儿得到什么,只不过我无法忍受孤独冷落,在高烧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我身上滑开,没有谁想来注意我。有一次,~个衣衫褴褛、十二岁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灯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贪婪地瞪着摆动的木马,瘦削的嘴巴饥渴地张着。显然,他再也没钱跟着去骑了,只好从别人的欢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粗手笨脚地碰了碰他,并且——可我的声音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还沙哑得刺耳呢—一问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着骑一次?”他一愣,一惊—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句话没说,满脸通红跑开了。连一个赤脚孩子都不愿意从我这里得到快乐,这使我感觉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陌生的东西,使得哪儿也不能容我,而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众里面,像一滴油漂在动荡的水面上一样。 
  我激动的心情没有和缓下来;我不能再这样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脚在沾满尘土的漆皮皮鞋里发烧,喉咙在烟熏火燎的激动中生锈了。我环顾四周,看见在人流的夹缝里左右两侧都有些小绿洲——一饭馆,蒙着红桌布,摆着光秃秃的木凳子,凳子上坐着小市民,端着啤酒,捏着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陌生人一起坐在这里,凑到一处聊天,在燥热嘈杂中这里还算较安静;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进去,端详着桌子,最后看准了一张:那地坐着一家人,一个矮胖的手工工人领着妻子,两个活泼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节奏地摇着身子,互相逗着玩,那种悠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气气打过招呼,动了动一把扶手椅问他们,我是否可以坐下来。笑声更然而止,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谁都在等着别人表示同意似的),后来主妇似乎很惊异地说:“请吧!请吧!”我坐了过去,立刻感到我坐在这里破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情绪,因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现一片尴尬的沉默。我看着上面撒着胡椒面的油腻的红方格桑布,眼睛就没敢抬起来。我感觉出来,他们都在诧异地窥视我,这使我一下子——太迟了!——意识到,我这身常礼服,这顶巴黎大礼帽,这灰色领带上的珍珠,在这仆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馆里实在显得太考究了。我还意识到,这种考究,这高级香水味,马上使这儿四周产生了敌意和困惑的气氛。这五个人的沉默窒息着我,使我由于难为情,头越来越低地钉在桌子上,硬着头皮绝望地反复数桌布上的红方格于,偶尔往起一挣,但受折磨的目光还是怯得不敢抬起来。直到传者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啤酒杯摆到我面前,才终于打破了僵局。我总算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喝酒的时候,我怯生生地从林口上源过去一眼;果然,五个人都在窥视着我,不过并不怀有憎恶,而只带着无言的诧异。他们捉摸我这个闯进他们狭隘圈子里的人,凭质朴的阶级本能感觉到,我是到这里来追求一点什么,寻找一点我那个圈子里所没有的什么东西;不是爱情,不是爱慕,也不是对华尔兹、啤酒和星期天静坐的喜爱,而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把我推到这里来的。这种愿望是他们不了解的,也信不过的,就像看着旋转木马的那个男孩信不过我的馈赠,像千百个拥挤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自觉地怀着敌意避开我的气派和高雅一样。不过我确实感到,只要我现在找到一个开场白,简单、诚恳、无恶意而富人情味,那么,那个做父亲的或是做母亲的,就一定会回答我,女儿一定会殷勤地朝我微笑,我一定能领着那小男孩到那边的小铺里去玩射击,并且哄着他玩了。再有五分钟,再有十分钟我就会解脱出来了,就会裹进没有禁忌的谈家常的气氛中去,裹进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讨好的亲切气氛中去了。可是,这简单的话,这交谈的开场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种愚蠢、不适时而又万分强烈的差惭,噎住了我的喉咙。我垂目坐着,在这些淳朴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样陷在痛苦中:由于我硬待在这里,使他们在星期天的最后一个钟头还感到扫兴。就在这样发呆地静坐之中,我为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赎罪:那时,我从成百上千这样的桌子跟前走过,从成千上万亲如手足的人跟前走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于在上流小圈子里的恩宠或是成就。我感觉到,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说话的这条通路,由于我盼着他们把我赶走,现在已在我内心里被堵塞了。 
  我这个一向不受约束的人,就这么坐着,沉陷在内心的痛苦中,反反复复数着果孩上的红方格子。一直到诗者终于又走过旁边。我叫住了他,讨过钱,放下那杯几乎一口没喝的啤酒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们亲切而愕然地答谢我。刚要转身,我就料定了,这会儿,只要我一转背,他们就会突然又变得轻松活泼起来,只要我这异类一被排除,他们就会聚成一圈亲热地交谈。 
  我回身又投进人的漩流,不过现在更急切、更热中,也更失望了。这时,黑影遮天的树底下,拥挤的人群变得松动了一些,不再挤得那么厉害,搅得那么紧,不再都往旋转木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绰绰在广场最外边急走着。人群中低沉的、像在倾吐欢快一样的隆隆声,也化成许多一小阵一小阵的嘈杂声,而72且总是立即又被乐声压下去,因为现在音乐又强教篮护地从什么、地方插过来,仿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来。样>教在呈现出另一种样子:“拉着气球、散着五彩纸屑的孩子已经回家了,蜂拥而至的全家来过星期天的也已经散了。现在可以看到醉汉狂叫,看到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迈着懒散而其实在追寻的步子,走出林荫小道。这一个钟头以来,我动也不动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这一个钟头以来,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滑落得更不成体统了。然而,就是这厚颜无耻和危险的磷火闪动的气氛,比起这以前那种有产阶级星期天的气氛来,不管怎么说也使我更顺眼一些。我心里被激发起来的本能,在这儿也嗅到了同样紧迫的贪欲。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这些被社会所放逐的人,在他们满是兴头的闲游中,我觉得怎么说也反映了他们带着焦躁的期待,在这里偷偷地追逐着火星迸射的冒险,猎取着勃然而起的兴奋。对这些衣衫褴褛的小伙子,对于他们不加掩饰、不受约束的浪游方式,我甚至妒羡,因为我贴着一个旋转木马的柱子站着,屏住呼吸,不耐烦地要从心里把沉默的逼压和孤寂的苦闷挤出去,而我竟不能动一动,喊一声或是说一句话。 
  我光是站着,愣愣地朝外看着广场。广场在围成一圈的灯光反照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我站着,从俄站的这个亮岛上呆呆地朝暗里看,傻乎乎地满怀希望看着每个灾,希望他们为耀眼的光辉所吸引,转过身来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从我身边滑过去。投入希罕我,没人来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么人讲述或辩解说,我——一个家产殷实,无所仰仗,跟一个百万人口城市中的优秀人物意气相投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有教养的风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着不成韵调地吱嘎响着、无休无止地额赔着的旋转木马的柱子,让同样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马,跳着同样趔趔趄趄的波尔卡,同样拖拖拉拉的华尔兹,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从我身边转过去,而我带着固执的傲慢,带着入魔的心情,凭着意志来经受这种遭遇,竟动也不动地站了整整一个钟头,那一定会被人认为是犯了神经病。我知道,我在那个钟头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在这没有意义的坚持中,有一种感情在绷紧,有一种四肢百骸像钢铁一样的扶缩,这是人们也许只有在从高空坠下的时刻,只有在弥留的时刻,才感觉得到的。我虚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来,把我填满,直到喉咙。我仁立着,呆望着,等着随便什么人的一句话,或是一瞥来救助我。这种没有意义的胡思乱想在折磨我,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着的时候,我对刚才那次偷窃的悔恨,还不如对以往生活中那种气闷、冷漠和空虚的悔恨深。我对自己立下誓愿,不得到一个已经从这种遭遇中解脱出来的征兆,就不走开。 
  这段时间拖得越长,夜来得也就越近。小货摊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了,于是昏暗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在往前涌,来吞噬草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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