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将那株花儿植入院中的时候,赵树窈激动得涕泪涟涟,附在黄敏舟耳畔说,她
要在搬进新屋的激情之夜,为黄敏舟怀个娃娃。
黄敏舟为此像兔子似地蹦了几蹦,而且急不可耐地将妻子按倒在新屋地面上,
当即完成了激情创造。
黄敏舟觉得日子就像天堂般好了。他抡圆了臂膀创造生活。先修好了通往城区
的道路,又开垦了周边的土地,栽上桃、李、杏,植上苹果和杨柳,种上白菜萝卜、
葱、韭、蒜、芹菜等等蔬菜,又跑去旁边的池塘挖了几支藕植于大门两旁,院墙的
外围则修竹植菊栽七里香。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赵树窈挺着大肚子跟在他身旁,那
简直就是兴奋剂,烧得他都要融化了。
孩子降生的时候,他开垦的土地已经长满了青翠的蔬菜,桃李枝叶蓬勃,玫瑰
米兰们开始绽放,而最重要的是,那株移植的天堂鸟举出了第一枚花蕾。
不幸的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城里人突然发现了荒坡的宝贵之处,纷纷征地建
屋,他们的家很快被参差高楼包围在荒岛上,门前的池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水干荷
枯,成了垃圾场。而他的天堂鸟也从那时枯萎了。
天堂鸟!天堂鸟啊!
黄敏舟极力想回忆起天堂鸟在他生命中盛开的岁月,那竟像一个梦,变得遥远
而朦胧,有种捉拿不住的着急。他正感伤着,忽然有个人像鹰似的扑过来,藤那样
不由分说缠绕在他身上,他急着挣脱却挣不开,只得低声说,孩子在家呢。那藤才
松开了手臂。
这藤是单恋着他的胡梦媛。
胡梦媛是艺术馆已故馆长的三女儿,在市歌舞团做舞美设计师。这个浑身充满
现代味儿的女子,在爱情问题上却死守着最传统的观念。云城闹水荒那年,她在母
亲率领下参与了强占黄敏舟家房子的行动。而黄敏舟一声不吭搬到荒山上去住的行
为,却使多情敏感的她顿生敬慕之情。严格地说,她从那个时候起爱上了几乎大她
一倍的黄敏舟。那个木讷的背影在她眼前晃过的时候也在她心中树起了丰碑。而她
真正从内心深处爱上黄敏舟却缘于一次谈话。那是黄敏舟搬到山上住之后不久,一
天,胡梦媛在院子拦住他,向他致歉,痛悔由于她家强占房子而造成黄敏舟家生活
困难。黄毛丫头胡梦媛仰脸看着他说,黄先生,我敬佩你的胸怀,我们一家人感激
你。那个木讷的人又急又窘,竟说,我可不是出于心底高尚把房子让给你们。我上
山住是为了成全我妻子的梦想,你们可千万不要感激我啊。这个人,连个顺水人情
的话都不会说,眼见个高帽子都不会拣。这个人是当今时代的稀有动物。胡梦媛这
样想着的时候,黄敏舟这个名字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他们算是同行。黄敏舟是市艺术馆的美术干部,胡梦媛也跟美术联着姻。她开
头是上门致歉,后来是上门请教美术理论,再后来演变为切磋技艺,接着加进了心
灵关怀生活关照,黄敏舟同赵树窈离婚之后,胡梦媛就明确表达了蕴藏内心已久的
爱情。可惜的是,黄敏舟拒不接纳。
胡梦媛对黄敏舟采取的是不由分说的方式和持久战略。不管黄敏舟接受不接受
她的爱,数十年来,她都以恋人的身份为他做着一切。在赵树窈最初离开的日子,
她像忠实的保姆那样为他们洗衣服做饭家务,时间长了,她就像家庭主妇般地
为他们操劳一切。她的行为曾使黄敏舟狼狈不堪,也曾惹得满城风雨。在云城文化
圈内,人人都知道她对黄敏舟死缠烂打单相思,她竟坦荡承认。足见她的一片痴情
了。
黄敏舟不是不爱她而是没法爱。他内心的情感已经被赵树窈全部掠夺了去——
—那是强盗式掠夺,一点也没剩下。他怎么能够用一副躯壳去匹配一个女子的激情
呢。他固执地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承受一次爱的掠夺,绝对没有办法承受第二次。
在胡梦媛长达十年的追求里,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但他明白自己,他不行。
他也告诉过胡梦媛他不行的原因。但是胡梦媛不相信。
从黄敏舟身边离开,胡梦媛进屋巡视了一番。走了多年的熟地方,不用开灯她
也能进出自如。她本打算为他们父子洗衣裳的,但发现青帝那边房门紧闭,便又走
出来依偎在黄敏舟身边,并仰着脸无限期待地凝视着他。黄敏舟伸手搂住她,将下
巴挨着她热烘烘的头顶,叹息连连。这是黄敏舟无法拒绝的亲昵方式,也是迄今为
止他们之间的最高亲昵形式。往往,黄敏舟反抗和拒绝,胡梦媛倒心情平静,像这
样默许了,她心里倒生出无限感伤。
为了这份可望不可及的爱情,和胡梦媛断绝来往的不仅是朋友,还有家人、亲
戚。在闹得最凶的那些年,母亲认定她患了精神病,指令哥哥们将她几度强行送进
精神病院,后来还是她的小妹梦君拒理抗争,才制止了母亲和哥哥们的愚蠢行为。
小妹私下问她,你心里苦吗?
她摇摇头,回答说,不,我很幸福。心有所守的充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小妹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三姐,我敬仰你。
胡梦媛并非矫情,她说的是内心真实的感受。
她爱黄敏舟是一种真实的感觉。他的宽宏大度,他的坚韧执着,他那与现实别
着劲的倔倔的姿态,他的沉默寡言,他那似乎不堪重负而微驼的背,都是她不舍的
眷恋。
他怎么才能够让胡梦媛明白这一点并放弃他,去追寻自己的归宿呢。他的手从
梦媛身上滑落下来。梦媛立即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知趣地离开他身边,向屋
里走去。就在她袅袅娜娜进屋的一瞬间,黄敏舟生命深处那模糊了的童话清晰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的黄敏舟随风中芦苇般衰弱的父亲下放到陕南山
区一个叫做葫芦镇的地方。做了大半辈子大学教授的父亲,由于年迈体弱,做不了
体力活儿,被安排在镇中学教书。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已经算很优待了,但父
亲还是没有坚持下来,不到一年生命的钟表就停摆了。他顿时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当地人出于怜悯,让他顶了父亲的职。他虽然没有父亲那样高深的学问,但从小受
父母熏陶,又爱好广泛,竟成了学校的多面手。语文数学也教,美术音乐体育也带,
很快成了深受同学们欢迎的老师。可他的精神却很颓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
条蓝卡叽布裤子横七竖八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以至于找不到原色。要不是在学
校里教着书,人们很可能把他当作一个叫化子。
时代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他的父亲平反昭雪,他由黑五类子弟还
原成了正常人,其次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高考了。他决定报名高考。老校长忧
心忡忡地挽留他,说是他走了,学校里的音乐美术课顿时就要停了。老校长舍不得
放他走,长久以来他在葫芦镇中学充当顶梁柱,他走了,学校的半边就塌了,山区
学校想调一个多才多艺的老师可不是容易的事。
黄敏舟信誉旦旦说,我还要回来呀。
老校长说,那不是明摆着糊弄我吗,谁到了省城的家还会回这穷山沟来。
黄敏舟说,我绝对会回葫芦镇。
黄敏舟苦熬三个月,考上了省美术学院的国画系。三年后毕业,他本有机会留
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葫芦镇。
到学校以后,黄敏舟一边忙着办结婚手续,一边给赵树窈辅导功课,准备报考
市里的师范学校。他惊异地发现,赵树窈聪慧异常,领悟力极强。短短一个月,她
就把丢掉多年的知识全拾起来了,而且一考即中,顺利地上了云城二师。
那时候,他们多么甜蜜啊。奋力地工作学习一周,周末时,黄敏舟徒步走4 公
里山路,再搭乘火车再转公共汽车去市里会见心上人儿。爱情为事业插上翅膀,事
业又支撑着甜美的爱情,生活就像辽阔海域里的航船那样,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这年年底,黄敏舟在市艺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急需
专业人才,市艺术馆为黄敏舟举办完画展就打算留下他了。馆长亲赴县教育局交涉,
不到一个月就为他办好了调动。黄敏舟调进市艺术馆,可以说为他们的生活锦上添
了花。虽然那时生活条件差,但毕竟他们生活在了一个城市里,可以双栖双飞,不
再受异地分居的煎熬。
师范是两年制。两年之后,赵树窈分到城关镇小学做了一名语文教师。城关小
学的女校长通日语,很快成了赵树窈的密友。一年功夫,当赵树窈在黄敏舟面前嘀
哩瓜啦念日语的时候,黄敏舟真有点儿目瞪口呆。他在心里欣喜地说,嗬,丑小鸭
变天鹅了。也就在那个时候,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他们为儿子取名青帝———司春之神。黄敏舟没有料到司春之神的降生,却很
快引来了他们爱情的秋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树窈对黄敏舟百般挑剔了。先是对黄敏舟那些频频上门
求教的学生不满,她认为黄敏舟应该租场地办美术培训班挣钱,而不应该死抱住过
去的观念白白培养弟子。黄敏舟不同意。黄敏舟认为自己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就要把
公家事情办好,他本来就担负着馆里暑期少儿绘画培训班的教学任务,怎可另起炉
灶?这样做岂不是挖单位墙角。这也罢,最可恨的是他对于金钱的观念。他认为钱
多了买的都是无用的东西。比如西方有个王妃,据说时髦的皮鞋有一千双之多,而
人只有一双脚,一辈子也穿不了几双鞋。而偏偏,赵树窈需要的就是那些多余的东
西:时装、美容、高档化妆品、钻戒等等。
赵树窈对黄敏舟最大的不满是他对书画的痴迷。那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