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
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吧,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是家庭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
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
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佣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
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呼唤的时候。
所以整个房子都在静悄悄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哗哗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
下磨着嚓嚓地响,洗米的声音也是嚓嚓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
片笋丝时,刀刃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其实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
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样样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橱的,里边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
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公子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
装的满满的,别人是数不清的,只有海婴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些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
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
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五十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
个一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看,只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
树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欢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谈话,
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着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这土是
没有养料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楼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
春天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帘子被风打得很高,飘扬的饱满的和大鱼
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边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着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
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作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这间屋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象女工住的屋子,又不象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
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的好象从栅顶一直拖到地板上,
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
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的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在院里踏脚踏车,他非常欢喜跑跳,
所以厨房,客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另一个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
擦过之后,一天到晚干净的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
色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
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
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椅后边靠
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
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吧?”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
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看周先生说话吃力,赶紧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
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哗啦哗啦的响着水
声,一定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友去了,
弄堂里来去的稀疏不断地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
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地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染红
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地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
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医生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
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象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
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三
十年集(即鲁迅全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作,赶快作。当
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为鲁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
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
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
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
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
地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统统
一道地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地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鲁迅先生一边放下了笔。
有的时候也说:“几个字了……请坐一坐……”
一九三五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去请客,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
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烟,并且阖一阖眼睛。一吃完了饭,有的
喝了酒的,大家都闹乱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人可笑的话。
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
丝,袅袅地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闭一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
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
了不要喝酒,不要象父亲那样子……
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支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
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没了。”
有人抢到手的还在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一九三六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饭,坐在躺椅上,
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
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门,装着煤炭哗哗地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
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尤其是在
下午热度总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间,有时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时鲁迅先生的脸是微红
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没有什么痛楚的
地方。躺在床上的时候张开眼睛看着,有的时候似睡非睡的安静地躺着,茶吃得很少。
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烟,而今几乎完全放弃了,纸烟听子不放在床边,而仍很远的蹲
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请许先生付给的。
许先生从鲁迅先生病起,更过度地忙了。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吃药,按着时间给鲁
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