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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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鲁迅先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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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张硬纸,上
面画了无数根线,许先生就在这张纸上拿着米度尺画着度数,那表画得和尖尖的小山丘
似的,又象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连地站着。许先生虽每天画,但那象是一条接
连不断的线,不过从低处到高处,从高处到低处,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鲁迅先生
的热度越高了。

    来看鲁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楼上来了,为的请鲁迅先生好好地静养,所以把客
人这些事也推到许先生身上来了。还有书、报、信,都要许先生看过,必要的就告诉鲁
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处放一放,等鲁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来交给他。
然而这家庭里边还有许多琐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请两天假;海婴的牙齿脱掉一
个要到牙医那里去看过,但是带他去的人没有,又得许先生。海婴在幼稚园里读书,又
是买铅笔,买皮球,还有临时出些个花头,跑上楼来了,说要吃什么花生糖,什么牛奶
糖,他上楼来是一边跑着一边喊着,许先生连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楼才跟他讲:

    “爸爸病啦,”而后拿出钱来,嘱咐好了娘姨,只买几块糖而不准让他格外的多买。

    收电灯费的来了,在楼下一打门,许先生就得赶快往楼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几下,
就要惊醒了鲁迅先生。

    海婴最喜欢听讲故事,这也是无限的麻烦,许先生除了陪海婴讲故事之外,还要在
长桌上偷一点工夫来看鲁迅先生为有病耽搁下来尚未校完的校样。

    在这期间,许先生比鲁迅先生更要担当一切了。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桌,许先生每餐亲手端到楼
上去,每样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径不过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苋菜,把黄
花鱼或者鸡之类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楼去。若是鸡,那鸡也是全鸡身上最好的一块地方拣
下来的肉;若是鱼,也是鱼身上最好一部分,许先生才把它拣下放在小碟里。

    许先生用筷子来回地翻着楼下的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菜拣嫩的,不要茎,只要叶,
鱼肉之类,拣烧得软的,没有骨头没有刺的。

    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许先生看着她自己
手里选得精精致致的菜盘子,而后脚板触了楼梯上了楼。

    希望鲁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动一动筷,多喝一口鸡汤。鸡汤和牛奶是医生所嘱的,
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饭送上去,有时许先生陪在旁边,有时走下楼来又做些别的事,半个钟头之后,
到楼上去取这盘子。这盘子装的满满的,有时竟照原样一动也没有动又端下来了,这时
候许先生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旁边若有什么朋友,许先生就说:“周先生的热度高,
什么也吃不落,连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许先生用波浪式的专门切面包的刀切着面包,是在客厅后边方桌上切的,许
先生一边切着一边对我说:

    “劝周先生多吃东西,周先生说,人好了再保养,现在勉强吃也是没有用的。”

    许先生接着似乎问着我:

    “这也是对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楼去了。一碗烧好的鸡汤,从方盘里许先生把它端出来了,就
摆在客厅后的方桌上。许先生上楼去了,那碗热的鸡汤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热气。

    许先生由楼上回来还说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欢吃汤之类,在病里,更勉强不下了。”

    许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

    许先生楼上楼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静,坐在她旁边,似乎可以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把鲁迅先生健康
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鲁迅先生在楼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许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时大概热度低了
点就问许先生:

    “什么人来过吗?”

    看鲁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报告过。

    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吗?

    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

    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鲁迅先生把肋膜
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时觉得肋痛了就
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
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二十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但鲁迅先生当时
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检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
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
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药,还吃
停止肺病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
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
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似睡非睡的。

    天气热起来了,客厅的门窗都打开着,阳光跳跃在门外的花园里。麻雀来了停在夹
竹桃上叫了三两声就飞去,院子里的小孩们唧唧喳喳地玩耍着,风吹进来好象带着热气,
扑到人的身上,天气刚刚发芽的春天,变为夏天了。

    楼上老医生和鲁迅先生谈话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楼下又来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
着鼻子。

    客人问:

    “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
不上楼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
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
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
是慌忙地把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地、沉
静地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
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
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
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
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
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
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

    “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象没有安静地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
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
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的夹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
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
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
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拣
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
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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