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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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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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废铜烂铁,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因为我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并且因为我经常不做
学校里的家庭作业,几乎每天都打我一顿。现在假如给我时间和足够的废铜烂铁,我就能造
出一架能飞的喷气式飞机——当然,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发明
东西,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只鸡一样飞上天去。但是家里的地方有
限,还住了那么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废铜烂铁。因为这个缘故,必须要另找出路。

    小时候我看到那只公鸡离地起飞时,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它用力扑动翅膀时,地
面上尘土飞扬,但是令人感动的地方不在这里。作为一只鸡,它怎么会有了飞上天的主意?
我觉得一只鸡只要有了飞上五楼的业绩,就算没有枉活一世。我实在佩服那只鸡。

    在帮教时间里我把这些事告诉X海鹰。她说,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听了以
后觉得很不中听。照她的说法,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能耐。但是我当时还
不认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有一种人长头发大乳房,说话一贯不中听。所以我不
该和她们一般见识。这样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为女人就是女人,你只能和她们一般见
识。

    过了这么多年,我又从那句话里想出另一重意思来。当时我已经被她吓出了前结巴,所
以除了讽刺我在她面前显示能耐之外,她还有说我实际上不能耐之意。好在当时我没有听出
来,否则会出什么事,实在是不堪想像。

    3

    现在我弄明白了寻找神奇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负彩,马上就会产生想中
个正彩的狂想。比方说我爸爸,差点被打成右派时去递上入党申请书,希望党组织一时糊涂
把他吸收进去,得个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
判,还能去批判别人。至于我呢,一旦挨饿、挨揍以后,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炉筒子,发明各
种东西;想发现个可以遁身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为个伟大人物。我们爷俩总是中些负彩,
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少年儿童,想出的东西比他老人家更为古怪。

    。

    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到过六六年我见到一辆汽车翻掉的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六
六年冬天我十四岁,学校停了课,每天我都到城里去。那时候满街都是汽车,全都摇摇晃
晃。有的车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铺里去。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扶驾驶盘。
有的车开得慢悠悠的,忽然发出一阵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烟,朝前猛撞。这就是说开车的
不会挂档。有的车一会儿东摇西晃,一会儿朝前猛撞。这就说,既不会扶轮,也不会挂档。
我站在长安街中间看这些车,觉得很好玩,假如有辆车朝我猛撞过来,我就像足球守门员一
样向一边扑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带,看到一辆车如飞一般开了过去,在前面一个十字路
口转了一个弯,就翻掉了。可能是摔着了油箱罢,马上就起了火。从车中部烧起,马上就烧
成个大火球。轮胎啦,油漆啦,烧得黑烟滚滚,好看得很。

    后来我也会开车了,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样开车才能把辆大卡车在平地上开翻掉。除非
是压上了马路牙子,或者有一边轮胎气不足。这就是说,开车的连打气都不会。但这是后来
的事。当时我朝翻倒的车猛冲过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过了不一会,火就熄了(这
说明油箱里油不多),才发现车厢里有三个人。全烧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烧鹌鹑,这会儿
香味就该出来了。顺便说一句,烧鹌鹑我内行得很。这件事听得X海鹰直恶心。她还说我的
思想不对头——好人被烧死了,我一点都不哀恸。凭良心说,我是想哀恸,但是哀恸不起
来。哀恸这种事,实在是勉强不出来的。我只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时期对我来说,就
是个负彩时代。只有看到别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里才能高兴。

    。

    除了烧鹌鹑,我还擅长造弹弓。其实说我擅长制造弹弓是不全面的,我热爱、并擅长制
造一切投石机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个校园里打得很厉害,各派人马分头去占楼,占到
以后就把居民撵走,把隔壁墙打穿,在窗口上钉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处架上发射砖头的大
弹弓。这也是一种投石机械,和架在古罗马城墙上的弩炮,希腊城邦城头上的投石机是一种
东西。我对这种东西爱的要了命,而且我敬爱的一切先哲——欧几里德、阿基米德、米盖昂
齐罗、达·芬奇——全造过这种东西。但是那些大学生造的弹弓实在太糟糕,甚至谈不到"
造",只不过是把板凳翻过来,在凳子腿上绑条自行车内带,发出的砖头还没手扔得远哪。
这叫我实在看不过去,因此有一天,"拿起笔做刀枪"那帮人冲到我们家住的楼上,把居民
都撵走了。这座宿舍楼不在学校的要冲地段,也不特别坚固,假如不把我考虑在内,根本没
必要占领。另一方面,当时兵荒马乱的,我们家也不让我出门。他们来了以后,我不出门也
可以参加战斗了。但是我们家里的人谁也没看出来,他们只是老老实实搬到中立区的小平房
里,留下我看东西。所谓中立区,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住满了家成了武斗据点的人们,
男男女女好几百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门口只有一个水管子,头顶上只有一个天窗。各派的
人都住在一起,还不停的吵嘴。那个房顶下面还有很浓厚的屁味,罗卜嗝味,永远也散发不
出去。我没到那里去住,还留在那座宿舍楼里,后来我就很幸福了。

    。

    有关这两件事,都有要补充的地方。前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早
上有晨雾,晚上有夜雾——这是烧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现象。马路面上还有冻结了的
霜,就像羊肉汤凉了的时候表面上那层硬油。那时候北京那些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歪歪倒倒
行驶着的汽车,好像一个游乐园里的碰碰车场。人行道上人很多,挤挤攘攘。忽然之间某个
行人的帽子就会飞上天,在大家的头顶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就不见了。有人说,这是人
太多,就有一些不争气的小贼用这种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认为不是这样,起码不全是这
样。我有时候也顺手就扯下别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这纯粹是出于幽默感。后一件事发
生时,我们那所校园里所有楼上的窗户全没了,只剩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而露出戴
着藤帽的人头来。楼顶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间是铁网子卷成的筒子,那些铁网
是原来在排球场边上围着挡球的。据说待在网后很安全,因为砖头打不透。那片校园整个就
像个大蟑螂窝。这两个时期的共同之点是好多大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
掉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哀恸。我喜欢的时代忽然降临了人世,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家都成了
蟑螂窝,绝不会有人嫌弃我的废铜烂铁。再没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了。至于它对别人是多
么大的灾难,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管得着吗?

    4

    我小的时候想过要当发明家,仿佛创造发明之中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离地飞行。为了
这个缘故,我先学了数学,又学了

    DoubleE。但是现在我发现它根本就没有这种魔力。不管你发明了什么东西,你还是你
自己。它的一切魔力就是使你能造出一架打死人的投石机。但是这个本事不会也罢。小的时
候我不和女孩子一块玩,躲她们如躲瘟疫。但是我现在也结了婚,经常和老婆坏一坏。这说
明我长大了。小时候我对生活的看法是这样的: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在参加一种游戏,按
照游戏的规则得到高分者为胜,别的目的是没有的。具体而言,这个看法常常是对的,除了
臭气弥漫的时期。比方说,上学就是在老师手里得高分,上场就是在裁判手里得高分,到了
美国,这个分数就是挣钱;等等。但就总体而言,我还看不出有什么对的地方,因为对我来
说,这个规则老在变。假如没有一条总的规则的话,就和没有规则是一样的了。

    现在我又想,为了那架投石机和少年时的狂想,损失的东西也不少。假如不是对这些事
入了迷,还可以做好多别的事。假如游戏的总规则是造台复杂的机器,那我十六岁时就得分
不少。但假如这规则不是这样,而是以与女人做爱次数多为胜,那我亏得可太多了。但是这
个游戏的总规则是什么,根本就没人知道。有关这个总规则的想法,就是哲学。

    。

    我长大以后活到了三十五岁,就到美国去留学。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钱,就到餐馆里
打工。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厨房里刷盘子,这是因为我有一点口吃,而且不是那种"后结
巴",也不是那种"中结巴",而是前结巴,一句话说不上来,目瞪口呆,说英文时尤甚。
在厨房里我碰上了一位大厨,他的终身事业是买六合彩。作为一个已经学过六年数学的学
生,像六合彩这样的概率题当然会算;只可惜算出来以后没办法给大厨讲明白。每到了该决
定买什么数字的时候,那位大厨就变得神秘兮兮的,有时候跑到纽约伏虎寺去求香拜佛,有
时候又写信给达拉斯的王公子,让他给起一卦。有时候他要求我提供一组数字,还不准是圆
周率,我就跑到大街上去抄汽车牌。这种事情有一定的危险性,抄着抄着,车里就会跳出几
个五大三粗的黑人,大骂着朝我猛扑过来,要我说出为什么要抄他们的牌子。在这种情况
下,我才不肯停下来解释有一位中国大厨需要这些数字,而是拔腿就跑,见到路边上楼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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