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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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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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过大炼钢铁,我就感到无比的失望。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达利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在左下角欢呼雀跃。那
人大概就是他自己罢。我虽然没去西班牙,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的塔楼,还有些集
体发神经的狂欢节,到了时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
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个概念不算难,到了四五岁就能理解。
大炼钢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也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
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
是一年要炼出1070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钢用的钢钎,至于哇
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可能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的
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更像个梦。直到我都二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
想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上摔了一跤,钢锭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
小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记忆里呆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作压
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了起来,那天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
医院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没钱吃饭了。后
来我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
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
钢。开头他告诉我能,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是烧优质焦炭,
就能达到炼钢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
炉虽然沾了个土字,但是这个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是砖砌的。顶上那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
些粗陶的管子,那种东西不炼钢时是用来砌下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羞耻之心人皆有
之,大炼钢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子拆得光光的,地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
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踪迹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间可以找到一些砖
堆,那些砖头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牡蛎壳的礁石
——这说明凉快的炉子也能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像这种东西,
我在那个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
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一位画家的能量。而且像我这
样一个有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也想不出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
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十六岁以前没有人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
本算不上色盲,顶多有点色弱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术,转而学
数学了

    3

    厂里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顶的房子里磨豆浆。后来他不在豆腐厂了,还常梦见那座
塔。如果让弗洛伊德来说的话,这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雪白的豆浆老是从塔顶
上下来,流到各车间去。豆浆对于豆腐厂就像自来水对一座城市一样重要。其实根本用不着
弗洛依德,大家都知道那个塔像什么,有人说:咱们厂的那个塔像denjiu,这就是说,这
座塔上该穿条裤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是爬烟囱的脚手梯,这是因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
青工。送豆浆的管道都架半空中和房顶上,顺着它他们和豆浆一样在厂里四通八达,所以他
也很少下地来,这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这位
作家的作品我是百读不厌。老鲁在地下看了这种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让王二下来。但
是王二不理她,这是因为冷天管子不是冻就是堵,他正赶去疏通。她看到王二从跨越大院的
管道上走过时,总抱着一线希望,指望王二会失足掉下去,被她逮住。但是他在上面已经走
了好几年了,从未失足。就是偶尔失掉平衡,顶多也就是走出几步像投保龄球那样的花步,
离掉下去还远着哪。假如她能做到,一定会拣煤块来打他。但是在大冬天里,一位穿中式棉
袄的胖女人又能把石块扔到多高呢。她所能干成的最有威慑力的事就是拿了掸房顶的长杆鸡
毛掸子来捅他的腿,王二只好退回原来的房顶上去。但是过了不一会,就会有人在对面车间
里拼命地敲管子,高喊道豆浆怎么还不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老鲁只好收起长竿让他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不敢干得太过分,让厂里造不出豆腐,而豆腐能否
造出来,就取决于王二能否走过去,疏通管道,使豆浆流过去。除了对老鲁,王二和厂里每
个人都说过,他没画过那些画。本来王二也可以对老鲁说这番话,但是他没有勇气站到她面
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让她在下面嚷嚷罢。

    有关这件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王二这家伙是个小个子,才过了二十岁,就长
了连鬓胡子,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一根横的也没有,全是竖着的,自然卷的头发,面色黝
黑,脸上疙疙瘩瘩。脸相极凶,想笑都笑不出,还有两片擀了毡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骑
摩托送电报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简直是如履平地。别的人四肢伏地时多少会感到
有点不自然,他却显得轻松自然,甚至把脚伸到了鼻子前面也觉得自然。飞快地爬了一圈下
来,膝盖上一点土都不沾。这就给人一种猫科动物的印象。这些奇形怪状的地方使大家以为
他是个坏蛋,而这种观念他自己也多少有点接受了。

    人家说,老鲁原来在上级级机关工作,因为她在那里闹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这里
当厂长。她要捉王二时,每天早上总是起绝早到厂口等着,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传达室
坐着。王二骑车上班,总是攒着一把劲,等到厂门口才把车骑到飞快,与此同时,摇起铃
铛,嘴里也叫起来:"让开让开"!等她从屋里跑出来,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时,他已
经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厂里的过道里啦。等她追到豆浆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脚手梯。这座塔只
有这么一道很难爬的梯子可以上来,再有就是运豆子的螺旋提升机。假如她乘提升机上来,
准会被搅得弯弯扭扭,又细又长,好像圣诞节的腊烛一样,所以王二在上面很安全。至于她
在下面嚷嚷,王二可以装没听见。唯一可虑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这就像野猪逮住猎狗
一样,在空旷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厂里不空旷,它是一座九宫八卦的阵势。过去盖房
子,假如盖成了直门直道,别人就会说盖得不好了。就是最小的院子,门口都有一座影壁墙
来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时,假如还没有遇到老鲁并把她甩掉,每到一个危
险的拐弯前面,都要停下来复习前面的地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鲁就藏在墙后的话,该怎么
办,想好了以后再往前走。因为有这些思想上的准备,所以当车子后座上一滞,老鲁得意洋
洋地说道:"我可逮住你了!"时,就从来不会惊慌失措。这些时候他往往不是骑在车上,
而是站在车上,一只脚站在车座上,另一只脚踩着把,好像在耍杂技。她一抓后座,王二正
好一跃而起,抓到半空中横过的管道,很潇洒地翻上去,在空中对过路的人说:徐师傅,劳
驾给我看着自行车。老鲁则在下面恨恨地对徐师傅说,有朝一日逮住王二,非咬他一口不
可。与此同时,她的头发从项后往前竖立起来,就像个黄包车的棚子打开时一样。每个人都
觉得老鲁是个麻烦,这是因为她脾气古怪。但是没有人认为她是个坏蛋,因为她是个四十多
岁的老娘们。在这种人里不可能有坏蛋。

    4

    五八年我独自从家里跑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来,
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来,过了好一会才
被血淹没。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明白这是些什么,所以后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体
内长满白滑滑粘糊糊像湿棉絮似的东西,后来十几岁时遗精也没感到诧异,因为那不过是里
面的东西流出来了而已。直到后来学画,看了几本解剖学的书,才知道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
筋膜。筋膜只长在少数地方,并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粗
针大线把我缝起来时,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湿被套的事,呆头呆脑地忘了哭。大夫看了,关
心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罢?我爸爸说没有,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我头上打
个凿栗,打得我哇地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说:看到了吧,会哭——是好
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嚎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
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又开始想自己是个被套的问题。我爸爸在很短的时
间里连造了六个孩子,正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
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脑,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悲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
本性。但我当时虽然厌世,也没有想到会有色盲这么一出。

    我小时候住过的大学和我后来在布鲁赛尔到过的那个现代艺术馆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地
方。前者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楼房也是四四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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