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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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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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住过的大学和我后来在布鲁赛尔到过的那个现代艺术馆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地
方。前者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楼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园里的道路横平竖
直,缺少诗意。而比利时那个现代艺术馆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画廊就像螺旋楼梯绕着
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个喷水池,还有一片极可爱的草坪。虽然这两个地方是如此的不
像,但是因为达利和大炼钢铁,它们在我的头脑里密不可分地联系起来了。

    五八年我还看到过别的一些景象,比方说,在灯光球场上种的实验田,那一片灯光通霄
不灭,据说对庄稼生长有好处,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来了,形成了十几条旋转光
柱,蔚为壮观;还有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吓死人的豪言壮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广
场上的大炼钢铁和我划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从手腕上割了个大口子开始的。后来我开始
学画,打算做个画家,因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怪诞——我不知达利是不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当了画家。至于我是个色盲,我还没有发现。不但如此,我还自以为辨色力比所有
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萝卜为例,别人告诉我说,看起来是一个橘红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
是这样。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层淡紫色的光,里面有一层淡淡的黄色。再往里,直抵
胡萝卜心,全是冷冷的蓝色。照我看这很对头,胡萝卜是冷的嘛。这样画出的胡萝卜,说它
是什么的全有。有人说印象派,有人说毕加索的蓝色时期,还有人说是资产阶级的颓废主
义,就是没人说它是胡萝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师们也是这样议论纷纷。假如我故作高
深状,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
是这样的。后来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我去医院查眼睛。查完了回来,那些老师就笑得打
滚,把我撵了出去。其实不过是眼科的辨色图卡有几张我没认出来。我也能画出一套图卡,
叫谁都认不出来。

    我的辨色力是这样的:我看到胡萝卜外面那层紫是紫外线,心里的蓝是红外线。只有那
层淡淡的黄色是可见光。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我眼睛的频带很宽。正因为我什么都能看
见,所以什么都马马虎虎,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在可见光的频带上我眼睛的增益不够大—
—假如眼睛算是一对天线的话。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当画家:紫外线、红外线画家,
和超声波音乐家一样,没有前途。但是我的视力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能看见紫外线,所以
有些衣料对我来说几乎是透明的,穿了和什么都不穿是一样的。到了夏天我就大饱眼福;而
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眯缝着眼睛看得更清楚。这一点不能让我老婆知道,否则她要强迫我
戴墨镜,或者用狗皮膏药把我的眼睛封起来,发我一根白拐棍,让我像瞎子一样走路。我的
艺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不是因为我是色盲。这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画了。也是因为人们没有
给我一个机会,画出所见的景象。假如他们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就能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紫
外线和红外线。

    5

    老鲁总想逮王二,但是总不成功。她最好的成绩是抓到了他的一只鞋。那一回很危险,
因为她藏在塔下的角落里等着,等王二看见她已经很近了。逼得王二只好在车座上一跃而
起,抓住了上面的梯蹬,任凭崭新的自行车哗啦一声摔在地下。就是这样,也差点被她揪住
了他的脚脖子,鞋都被她扯掉了。后来她把这只解放鞋挂在了办公室前面的半截旗杆上耀她
的胜利,并且宣布说,谁来要都不给,非王二自己来拿不可。但是下班时他骑着车,一手扶
把,一手持长竹杆,一杆就把鞋挑走了。那一次总算是侥幸毫发无伤,连鞋子都没损失,但
是王二怕早晚有一天会在铁梯上把嘴撞豁,还有别的担心,比方说,怕在工厂里骑快车撞倒
孕妇(当时有好几个大着肚子来上班的)等等,所以王二就改为把车子骑到隔壁酒厂,从那边
爬墙过来。酒厂和豆腐厂中间还隔了一条胡同,但是还有一条送蒸气的管子架在半空中。王
二就从上面走过来。不好的是胡同里总有老头子在溜鸟,看到王二就说:这么大的人了,寒
碜不寒碜,这时王二只好装没听见。

    最后王二被老鲁追得不胜其烦,就决定不跑了,从大门口推着自行车慢步进来,心里想
着:她要是敢咬我,我就揍她。但是打定了这种决心以后,老鲁就再也不来追王二,甚至在
大门口面对面的碰上,她也不肯扑过来,而是转过脸去和别人说话。这种事真是怪死了。以
前王二拼命奔逃时,想过好多"幸亏":幸亏他在半空中上班,幸亏他从小就喜欢爬树上
房,幸亏他是中学时的体操队员,会玩单杠等等,否则早被老鲁逮住了。后来王二又发现一
点都不幸亏:假如他不会爬树上房,不会玩单杠,不能往天上逃,那王二就会早早地站在地
下,握紧了拳头,想着假如老鲁敢来揪他的领子,就给她脸上一拳,把她那张肥脸打开花。
假如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根本用不到实际去打。这些幸运和不幸,再加上
复杂无比的因果关系,简直把他绕晕了。

    这个被追逐的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当时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气污浊,除了像厕所里
的淫画和各种政治运动,简直没有什么事情可供陈述。而政治运动就像天上的天气,说多了
也没有意思。当时北京的城墙已经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变得光秃秃的,城里面缺少年
轻人,这样的生活乏味得很。当时我二十二岁了,是个满脸长毛的小伙子。也许就是因为这
个,老鲁才决定要捉住我。那段时间里,我经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总有几次要下地,比
方说,签字领工资,到工会去领电影票等等。只要逃进了会计的办公室,把门插上,也就安
全了,危险总是发生在这段路上,因为准会遇上老鲁。每到开支的日子,会计室门口总会有
好多人等着看热闹。到了这种日子,老鲁的脸准比平时红上好几倍,头发也像被爆米花的机
器爆过——在攻击敌人时,狒狒的脸也要变红,眼镜蛇也要炸腮;这些都不重要,不要为其
所动,重要的是看她进攻的路线。假如她死盯着我的胸前,就是要揪我的领子;假如她眼睛
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里,她冲过来时,你也要迎上去。正面相逢的一瞬
间,假如她举手来抓领子时,我一矮身,从她肋下爬过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
肩膀,用个跳马动作从她头顶上一个跟头翻过去。那个时候老鲁抓王二是我们厂的一景,每
月固定出现几次。但是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关我呆过的豆腐厂,有好多可补充的地方。它在北京南城的一个小胡同里,虽然那条
胡同已经拓宽了,铺上了柏油,但是路边上还有不少破破烂烂的房子,房门开到街面上。窗
子上虽然有几块玻璃,但是不要紧的地方窗格子上还糊着窗户纸。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面
低,给人异常低矮的印象,房顶上干枯的毛毛草好像就在眼前。我们厂门口立了两个水泥柱
子,难看无比。里面有个凶恶无比的老鲁等着捉我。这一切给我一种投错胎转错世的感觉。
虽然这一切和别人比起来,也许还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说,我对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缺少精
神准备。我小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堆满了碎煤的院子,里面在造豆腐,更没想到会有
这里有个老鲁要咬我。

    6

    我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既不是画家,也不是数学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个工
程师。这一点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里人和过去认识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点也
不感到意外。把时光推回到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门前是一大片鸡圈,那时候我手上的伤
疤已经长好了。从我住的二楼凉台往下看,只见眼前是一大片蜂窝式的场所,因为这些鸡圈
是用各种各样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里有三合板,洋铁皮,树枝树杈等等,原来的
设想是用这些东西就可以把鸡圈在里面不让它们出来,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看见很多的
鸡在圈间的空地上昂首阔步地走着,而且到处都能闻见鸡屎味,和不带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
的味道一样。除了楼前的空地上有鸡圈,楼上的阳台上也养上了鸡。有一只公鸡常常在楼下
起飞,飞到我头顶四楼的阳台上去。我能够从它漫步的姿态判断它何时起飞,所以也就很少
错过这些起飞的场面。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后跳到空中拼命拍动翅膀,就拔地而起了。
据我的观察,它只能够瞬时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够自由飞翔;因为它常常扑不准
阳台,又从空中扑扑拉拉地掉下来。当时我看鸡飞上阳台十分入迷,却不知道这预示着什
么。过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国圣路易城,在那个著名的不锈钢拱门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鹞
式战斗机合影时,才带着一丝淡淡的懊恼想起这件事来。这是因为这架飞机的外形和那只公
鸡很像,飞起来就更像了。我的懊恼是因为觉得应该由我把这架飞机发明出来。所有这些事
说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还有一个主题,就是发明。这也是我与生俱来的品性,虽然到
目前为止,我还没发明过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小时候我在挨饿,那段时间我们家门前满是鸡圈。但是你要是以为中国的大学里就是满
地鸡窝就错了——那段时间并不长,而且不光是养鸡,还养了不少兔子,因为兔子也可以被
杀了吃。不光是挨饿,还缺少一切东西。但是缺少的东西里并不包括钱,但是光有钱没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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