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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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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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吃。不光是挨饿,还缺少一切东西。但是缺少的东西里并不包括钱,但是光有钱没有票
证什么都买不到,除了只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钱这种东西假如买不到东西就没有什么用,
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还犯法。连青菜都要票,这一点连最拥护社会主义的我爸爸也觉得过
份了。有一天在家里听见楼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发我去买。买回
来一捆菠菜,立起来比我还高好多。只能用来喂兔子,不能喂鸡,因为会把鸡噎死。我姥姥
是个来自农村的小脚老太太,她咬着手指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菠菜!后来她动了一阵脑
筋,想从菠菜里提取纤维来纳鞋底子,但是没有成功。这说明我姥姥身上也有发明的品性。
而且如果肚子里空空如也,每个人都会想入非非。

    我小时候也没有手纸,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传材料送进了卫生间,让我们用它擦屁股。
那些材料里有好多是关于发明创造的,我在厕所里看这些东西,逐渐入了迷。与此同时,我
哥哥姐姐在厕所门前排起了队,憋得用拳头擂门,我却一点也听不见。那些发明里有一些很
一般,比如什么用木头刻珠子做滚珠轴承,用锅熬大粪做肥料等等,一点想像力都没有。但
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说这一个:假设有一头猪,在一般饲养条件下每天只能长八两的话,本
发明能让它长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鸡蛋黄两个对它作肌肉注射。据说这样喂
出的猪不光肥胖,肉质还十分细嫩。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个发明虽好,但还不是尽善尽美。应
该再打点酱油和料酒进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变成一根巨大的广东香肠。说实在的,用这些
发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当然,被用来擦屁股的不光是发明,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
有好多油印本的诗选。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发明,而且人人都要写诗,参加赛诗会。我哥
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时候,给我念过他作的诗:

    共产主义,

    来之不易。

    要想早来,

    大家努力。

    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顶饿)。
这首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
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我只喜欢发明。我哥哥早就发
现了我喜欢发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
发挥。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后,更觉得饿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偷别人
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就干过这一件坏
事。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待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的清白。

    有关五八年的大发明和赛诗会,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时候想像的那样浪漫
——比方说,当时的发明是有指标的,我们这所大学里每月必须提出三千项发明,作出三万
首诗来。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假如有上级下达指标令我每周和老婆做爱
三次的话,我就会把自己阉掉。假如把指标这件事去掉,大发明和赛诗会就非常好。只可惜
它后来导致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有一阵子大家又急于发明出止住饥饿的办法,我为此也想破
了脑袋。

    挨饿的时候我眼前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刻是在
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不得劲,好像生了病,
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我不饿了。吃饱了以后发明的欲望有所减
退,但是我已经发明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装药的手枪、发射自行车条的弓弩等等。
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一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
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7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将来准会三灾六难不断。虽然这不像个孩子的想
法,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在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
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
来讲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
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第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
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知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
我。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什么臭牌!要是
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明我不是绅士,只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
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处奔逃,也有过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
个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说:我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
然,过了没几天,我就把毡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大得像蜻
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茎。这家伙的
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
来没有想像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在厂里唯一的哥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
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不利,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酒厂洗
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这家伙今天没大说
话,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进
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
的兜,还从里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烟来。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
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
我所知,一万个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
被人疑为做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彩。那
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了反革命淫画的炭条——
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气愤,但还没有想到要揍。后来在浴池里,看着
他的裸体,忽然又觉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好
了。本来可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
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
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

    我们厂里出了那些画之后,老鲁大叫大嚷,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来破案。公安局推
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个警察来看了一下,说应该由你们本单位来解决。最后公司保卫科来了
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渍的老刘,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酒意,手持本世纪四十年代大量生产的蔡司
相机,进到厕所里照了一张相,消耗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闪光灯泡。那个灯泡用以前里面
塞满了烂纸一样的镁箔,闪了以后,就变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内障的眼球。但是后来要相
片却没有,因为拍照时忘了放底片。让他补拍也不可能,因为那是最后一颗闪光灯泡,再也
没有了,想买也买不到。这很显然是没把老鲁的事当真事办。这位老刘我也认识,照我看他
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案子,
招集全厂的好人(党团员,积积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
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的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罢,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
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
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
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
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
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8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在餐馆里打工端盘
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不
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
事,是别的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别
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
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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