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他就不想再找女人,宁愿绝了这宗这门,也准备打一生光棍下去,可偏偏有女人就寻上门来。白水不是好女人,好女人宁肯死去,也不这么窝窝囊囊活着,可白水恨死了那些糟踏她的人,却对那些恶人带给她的恶种孩子这么死心疼爱。这就是女人吗?光子不是没情没欲的木头石头,可光子怎么能娶了这么一个女人?!他跪倒在拉毛的灵位前,给拉毛发誓,回到炕上,一闭眼却看见那白水挺着大肚子……他心真慌,思想心能掏出来,他就要把心掏出来扔了,撂了,少了这许多煎熬。他连夜去敲二爷的门,二爷是门中长者,听了却拉住光子的手说:“光子,全当积福吧,行善吧,女人能三番五次寻到你门下,那也是到了实在没地方的时候,你拾掇了吧。这不同拉毛,拉毛是趁人家大难占便宜,你这是难中救人啊!”光子听了老人言,到二郎庙里去接了白水,去队长家开了证明到公社办结婚证。队长说:“哈,找了这女人,老婆娃娃一块儿有了!”光子没有言语,回来接了白水到家,就算是结了婚。土炕上添两个枕头,夜里不再隔门缝撒尿了,买了一个新陶瓦尿盆。
腊月里,白水生下一子,虎头虎脑,光子起名虎娃。虎娃生性拗执,要哭就愣哭,每哄不下,却不大生病,喝米汤能喝一碗,且嘴始终不离,两眼直盯碗面,鼻孔喷出的粗气,竞冲得米汤出现两个小窝。光子见儿子可人,日子也过得比先前有味。白水有了丈失,颜色也上了脸,腮帮丰满,白净光洁,倒比村中同龄妇人嫩面,人皆以为稀罕。光子往往从地里回来,瞧见妇人抱了孩子在院里打转转,一见却嚷:“虎娃要骑你的马马哩!”将孩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就势在地上爬动,孩子揿他的头,后来热乎乎的东西从脖子上流下来。白水见了,反要说:“那又怎么啦,童尿大人喝了还治病哩。”饭菜便端上来,稀稠是现成的,热的。光子知道了女人的好处,也便第一碗献在拉毛的灵牌前。他说:“我真后悔作践了他。”
孩子两岁,腊月十四日就过生日,光子积攒了一个冬天,筹款买了六斤肉,五十斤白萝卜,三十斤红萝卜,又将家里二三斗红薯面全舀了,等着那天客来,压了餄佫招待一次,头天晚上,什么都忙活罢了,鸡已叫了头遍,光子迷迷糊糊的,白水突然摇醒了他,说:“他大,我做了瞎瞎梦!”光子说,什么梦,倒把你惊醒了?”白水说:“我梦见有人到咱家来,把你打死了,把虎娃也打死了,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光子迷信,当下心里也寒,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告我,那来的是什么人?”白水却不说了,含糊其词,末了咬了被头嘤泣。光子说:“罢了,为一个梦咱倒这么害怕。人常说梦是反着来的,睡吧。”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来,里里外外扫除卫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红水在眉心点了,客人就来了,立在门前哔哔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说孩子长得好,虽不是光子的血骨,却长得几分厮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后来村中一伙人瞧光子不在场,都来抱了虎娃逗,说:“叫爹,叫爹!”气得白水抱了孩子进了屋。客到齐了,全部入席,光子给每一个人盅子里倒酒,后自个端一盅,说:“都不要嫌弃,喝啊!”就有一个帮忙的过来说:“光子,院门又来一伙人,不认得的。”光子说:“只要能来,就让入席坐吧。”帮忙人出去,立时院里进来几个人,横眉冷眼,直叫:“谁是光子?”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抬头看了,“呀!”地一声急转室内,但四个人已经瞧见,冲进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里。众人大哗。光子上前责问,一个麻脸说:“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处打听,原来在这里!”光子脸色变了,问白水:“这是怎么回事?白水,这是真的?”白水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哭声狼嚎一般。麻脸冷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巴掌打在白水脸上,骂道:“你不回去?你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动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脸说:“兄弟,她给你作了两年老婆,你也是到还的时候了吧?眼再不亮,我还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妇人!”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里。孩子大声哭娘!光子疯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怀里,叫:“白水,白水!虎娃他娘!”白水被人拉到门外,将手中的顶针卸下来,丢给了光子,哭叫着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个月没有下炕,虎娃被邻居的婶娘养着,日日夜夜哭着要娘。半月后,光子在村里走动,村人不敢相信他的头发胡子全花白,见人也不说话靠墙立着,只是手在裤腰里抓。偶尔捏出一个肉肉的东西,也不挤,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着虎娃长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过得头份糟心。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骂是“杂种”,回来哭着一定要娘。光子心里发酸,说:“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这村子爹也没法呆了,我领你去寻你娘去!”锁了门,往××一带去,到了洛南,寻着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沟地,阴洼里有几孔窑,窑门却锁着,有蜘蛛在上结网。场院里生了蒿草,膝盖深的,人一进去,黑蚊子就扑上身,登时一身红肉疙瘩。光子出来问村人,回答是:白水回来后,痴痴傻傻,终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卧枕,麻子用绳绑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赌博,
隔三间四地在地窖里耍钱,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没回来。光子握着那枚黄铜顶针,扑倒在窑门口呜呜地哭。村人见父子俩可怜,安置了,让暂在一孔破窑里住下。窑已经快塌了,用一根木头在里边支着,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树枝编了柴门。白日里,领虎娃走东串西,帮人打些杂活混饭,夜里就回来歇身。村人说:“光子,这不是个长久,你说,你还会什么手艺不成?”光子说:“早年学过劁猪骟驴,我多年已不营生了。”村人说:“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这手艺拣起来,总比现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何况大人什么都可以混,这孩子还小,也不能这样下去呀!”光子觉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旧业,赚得一些钱财粮食,竞也想法将虎娃送到村中小学去插班听课。他感激这地方人的厚道,也没脸回老家去,越发为人谨慎,殷勤处事,有了几分人缘,慢慢,此村也承认了他,帮他弄个证明,算作是村中一户了。
当时,此地面正闹腾一件大事,当地政府平反了一件冤案,村子里有好多人,曾被判刑二十年、十五年,如今回来,家家喜庆。逢着喝酒,光子也去了,席间问:“这是什么冤案,竟判你二十年?”平反的人说:“‘卫刘总队’呀!只说此案一辈子不能翻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人帮’却就倒了,刘少奇却是好人,监狱的人就全放了。”光子想起当年拉毛村里的案子,感叹这一桩案子牵涉这么大!乜眼看着窗外,院门楼
上有人正放鞭炮,下边一伙儿孩子抢着拾,吵得大呼小叫。主人又在让酒,人已经八成醉了,酒淋淋地湿了前心,光子说:“大哥,平反是平反了,这多年的牢也就这么白坐了!”不忍再喝下去。主人说:“哪里就是白坐了!政府还是好啊,每人放出来,十五年以上的补偿六百元,十年以上的补偿四百元,十年以下的也三百元。你想想,就是不坐牢,农民哪儿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现在有了钱,买了粮,置了衣服,我还准备翻修一下房子,受苦是受苦了,可权当是去挣钱了呢。”光子没有接话,又喝了一盅,苦涩难咽,就告辞回窑里歇下。
三日后,光子出外劁猪,挣得一些钱,便买了一斤肉回来。虎娃不在,出去捡柴禾了。窑里就来了一个人,棒槌脸,人中处长就一个黑痣,茸茸长了毛,见了光子笑道:“嗨,日子不错嘛,有肉吃了!”光子说:“多时没见腥了,孩子肚里寡哩。今日你不走,就在这儿吃吧。”那人也坐下来。果然不走,只瞅定光子发笑。光子说:“你笑什么?”那人不语,扳正光子头细细瞧那眉毛,说:“让我看看,你的眉骨白色了没有?”光子就笑:“你还会看麻衣相?”那人说:“是白色了,事情该成了。光子,这顿肉我是该吃了,我给你来做媒的。”光子并不反应,手里忙活。那人说:“吓,我给你说这么大的事,你竞不吭不哈?这女人好多人都在抢了,我闭口不允,专是给你的。”光子说:“我没那个福分,谁嫁了我,也只是要饭的。”那人说:“女人对我说了,她不图高官厚禄,图的是人,说死也不找本地的,你不是正好吗?”说话间,虎娃回来,担一笼柴禾,一身泥土汗水。瞧见炒肉,喜欢得就趴在锅沿上。那人说:“虎娃,你要娘不要?”虎娃说:“要的,有娘了我能穿新衣裳。”那人就说:“光子,女寡难磨,男寡更难磨,一家两个光葫芦,被子破了没人补。”光子心便动了,问道:“这是啥女人?”回答是:“人没说的,俏子货哩,要是平常,你光子提百八十的礼也聘不到的,她是坐了
牢才出来的,手里还捏有五百元钱哩。”光子叹了一口气,说:“是‘卫刘总队’的?一个女人也判了十五年?”那人说:“受了难,知道的事就多了,光子,这事就说定了,下午我领人来,你和她见见面吧。”当下肉已炒好,三人狼吞虎咽了一场,午后,光子把虎娃支应出去,等着那女人来,心里慌得不行,思想今生还能再娶个女人,犹如在梦里一般。对于女人,光子不是馋嘴猫,那份情火,昔日的冷水已经扑灭了,只是虎娃还小,没人照应,自己若这么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没能力以后让孩子上学,这女人真能嫁过来,就可回商南去住,囫囫囵囵一个家,一生也就对得起虎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