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走得看不见了。他本来也可以回身进屋的,可却又奇怪起来,想她走这么快为什
么?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对着一条嘈杂的马路,街道很窄,而且弯曲,多是些日
用杂货,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铁匠“哐哐”地敲着铅皮桶,车辆壅塞在街心,性急
地摁着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忽然眼睛就被一双手蒙
住了。他晓得是妹头,但是惊讶她的放肆。还好,她只蒙了一下,很快松了手。
然后他们就走到前面大马路上去买冷饮吃。天很冷,包装纸冻在坚硬的冰砖上,
揭都揭不开来。可他们不怕冷,也不怕刚吃过糯米圆子就吃冷食,伤了肠胃。都是
这样的年纪,又都是好食欲的身体,生冷不忌。他们很坦然地吃着冰砖逛着马路,
嘴上没说,心里都认为自己已经是走上社会的人了,不必再忌讳什么。尤其是妹头,
她已经有了工作,自立了。
现在,她每天早上,背着包,背包的带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样,收得很短,
卡在腰里。她背着包,去乘公交车。临到车站前,就紧跑几步,正好和后面上来的
公交车同时到站。挤上车,她把包拉到前面,抽出月票,朝卖票的一扬,管他看不
看见,就抬着下巴,对着车窗外面看街景。车上的人,还有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
都是和她一样,去上班的人。带着忙碌,郑重,还有些疲乏和厌倦的表情,向着各
自的工作单位赶去。下一路车,还要再转一路车。转车的气氛就更紧张了。许多人
都是走同一条路线,一齐拥下这一路车,跑步着冲向下一路车。那一路车的卖票的,
多少有些认得他们,有意在站上等他们,同时虚张声势地“啪啪”拍着铁皮的车厢
壁,吆喝着关门离站,等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车,门还没关上,车已经动了。
上大夜班的时候,公交车就比较空一些,不那么疾风骤雨的,但却有着一种孤单和
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刚蒙蒙亮,车上没几个人,都在打瞌睡。卖票的
也懒得说话,到了站都不报站名,反正这时候坐车的都是老乘客了,谁能不知道什
么地方下站?简直是笑话。而且,车上再人少也总有几个同路的人,他们彼此都有
些认识,但从不说话。他们都要比她年长,一个是中年妇女,两个是男的。有的转
车的时候,那一个比较年轻力壮的跑得快,还会帮他们拉住车门,等他们一一上去,
才最后一个上。等她走进弄堂,那些读书的正好是去上学。她青着眼圈从他们身边
擦过,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说:看你们多么享福啊!然后她草草洗漱了
就上床睡觉。睡是睡得着,就是睡得浅,有什么声息都传得进耳朵。小弟中午回家
吃午饭,揭锅盖,关锅盖的声音,妈妈让他轻一点的声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
衣晒被,说话走路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做游戏奔跑的声音。她听见妈妈对着弄堂,
压低声音呵斥:轻一点,妹头在睡觉,做大夜班呢!于是,这一切声音也都压低了,
小孩子压低了声音在争吵。这些都使妹头感到很甜蜜,她渐渐变得很清醒了,但还
是睡着,听着妈妈在桌上安置着她的一份饭菜碗筷,等她起来吃了早晚饭好去上班。
她起了床,仔细地梳洗一遍,感到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恹
恹的,将开水泡了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划,很勉强的样子。要是小弟正好跑进来,
发现桌上有一样中午未曾见到的特别的好菜,眼睛陡地一亮,妹头就总是慷慨地邀
请他共享。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随时都可进餐的。妈妈则在一边训斥小弟不懂事。
妹头就说:让他吃,让他吃,反正我也吃不下,再说,还有夜餐呢!她很着重地点
出“夜餐”这两个字,小弟就问她“夜餐”吃什么。妹头不耐烦又不得已地说:夜
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线粉汤,什锦盖交饭,两面黄炒面,馒头,随便吃什么,
并不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门的时间了。此时正是弄堂里人最多的时候,读书的
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还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
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过去,去上大夜班。
妹头的师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毕业的技校生,比她大七岁,已经谈好了朋友,
国庆节就要结婚。她家住杨浦区,是苏北人,说话经常会带出粗字,而且满不当回
事的,这叫妹头听不太惯。但她宁可装听不见,因为她是崇拜师傅的。师傅长得很
好看,是那种肌肤丰腴,面若桃花,典型的苏北好看女子。可她却好像并不知道自
己的好看似的,一点没有架子,特别爱和人说笑打闹,尤其是和那些男机修工。也
听不出来他们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听出来了却不当一回事。总之,她一点不
像那种好看女子一样傲慢和娇气。上班的时候,她把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统统塞进
白帽子里,连一丝刘海都不留。饭单一系,手里端一只几乎有热水瓶大小的茶缸,
就进了车间。她还对妹头很好。大约因为妹头是她第一个徒弟,所以就非常喜欢。
头一天上班,她就拉妹头去洗澡。妹头有些难为情,推说没带换洗衣服。师傅就说,
回家再换好了。她把妹头拉到浴室,妹头一看那阵势又吓呆了。一个旧车间改造的
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几十个莲蓬头,一起喷着水。雾气朦胧中,是赤条条的
人形。热气挟裹着香皂味,臭皂味,还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多少有些不洁而腻歪的
体味扑面而来。妹头几乎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经来不及,师傅三下两
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来,并且大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搞的,难道有毛病?水
汽中,师傅的声音就像从很远传来,隔着一层膜。转眼间,师傅也脱光了,她将妹
头的手夹在自己肋下,一手拿着香皂和洗发粉,走进淋浴室,并且硬挤到一个莲蓬
头底下,将妹头推进水柱之中。妹头已经彻底懵了,湍急的水柱击打着她,眼睛也
睁不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命令道:洗头,并有只手把她的头往前一按,她便机械
地洗头。洗了一阵,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来,抹罢冲罢,一
双大手开始在她背上挂泥,挂得皮肤生疼,再打一追肥皂,冲净,这回好了,剥了
一层皮。然后,这块肥皂就塞到了妹头的手里,耳边的声音说:你替我洗。她这才
影影绰绰地发现,师傅站在她眼前,将一面背对着她。师傅已经洗好了头发,将头
发拢上去,在头顶打一个结。她的背脊的右边,靠近肩肿骨的地方,有一块朱红的
胎记。她可真是个美人啊!妹头在心里感叹着。师傅几乎要比妹头高半个头,肩膀
不宽,可是结实饱满,腿很长,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脚踝,腰是
有点粗,可是因为髋骨宽,把腰收了进去,就不显得粗了。而师傅一点不觉得自己
的出挑,一径和女工们嬉笑着,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们相互帮着洗好,来
到更衣室,揩干身体穿上衣服。师傅对妹头说:你胸部有点小。妹头窘得不知道该
如何回答,师傅接着又安慰道:不要紧,有了男朋友就长好了。妹头更窘了,并且
她也不知道男朋友和胸部有什么关系。师傅还爱给妹头带菜吃,她就这么自信她做
的菜要比妹头的好吃。她将狮子头,青鱼块,虎皮蛋,装在一个广口瓶里,到吃饭
时,就用勺子往妹头的搪瓷碗里挖。她的菜一律是红烧的,上着浓浓的酱色,并且
烧得烂熟,这和妹头她们向来的口味大相径庭。可是因为经过了体力劳动,出力出
汗,这样的厚味倒使胃口大开。再加上是敬爱的师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几分喜欢。
所以,妹头就很爱吃这样的菜,也因此渐渐变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饮食反不够过瘾
了。
王安忆·妹头
第六章
师傅结婚,当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
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打听了许多人,才找
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本地房子,新家和旧家其实靠得很近,相
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过
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便是新人的房间。
新房很是宽敞,布置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
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
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
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
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当即又套了一
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
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分别摆在新郎家和新娘家,还不够放的,邻居家临时掀了床铺,
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
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
有?这时候,妹头看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
大呼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过她一点没有骄傲,而是充满了感激。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
届,不同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
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